文本一:
林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卷,慎重地放进靠窗台子的抽屉里,又慎重的把它推好,靠了台子,微微的仰起头来,用右手掠她的头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有信没有?”她轻轻地问她表妹。
有的,她表妹把书的手垂下一边,“在这抽屉里。”林英拿出了信,是岑写的。
岑,她知道,是她叫做弟弟的那个同志。这时,一个幻影便袭上她的视境:这是一个青年,(1)在眉底的眼中,射出苦闷的光;他的唇是颤抖着,仿佛有种尖锐的东西在磨砺着他的心,他的皮肉,以至他每个的细胞。
她能在什么时候,都想起他们初见的一次,这时是夏天,他穿着灰色的布衫,局促地,怯懦地看地,于是她便想:
“他是一个最受压迫的阶层里出来的吧?……”
以后她和他熟了,“他是一个诚恳的青年,”她是这样印象着。
他现在作为一个幻影出现在林英眼前的,是多么可怜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他恳求似的眼光,是在追求什么呢?他颤抖的嘴唇,是要讲什么可怕的字句呢?……
“姊姊,我说过,我是缺乏一种发动的力,我的生命是愈趋愈下的一支病苇,我的理性,其实何尝有什么决口,只是我在情感上是狂风暴雨的牺牲。我夜不能睡,我白日坐着时,却梦着不可知的幻境,我走在马路上,仿佛是一个吃醉了酒的人,柏油的路面像棉絮似的蠕动着。
“我昨晚独自在D公园里徘徊,我突然感觉到死的诱惑,高耸的大树,鬼怪一般的伸上天空去,铁青的天空,只点缀了嘲弄似的几点星光,我面对着栏外的江面,无尽的水波,倒映着凌乱的灯影……
“以前我不是有句诗叫‘灯影乱水惹人哭’的吗?那是真的。我最怕见这景象,见了一定是悲伤,是追忆,是哭泣,是死的憧憬。
“我那时觉得,我为什么没有一个来扶持一下的人呢?为什么没有一个握着我生命之缰的人呢?再想,如果我放弃了我生命的占有,而勇敢地跃入无尽的碧波中去,一切会怎样呢?一切要依旧的,公园依旧是那么静美的,上海的夜依然是那么呻吟的,乱水灯影依然是那么凄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我终于是想起了你,我想你怕是我最后阶段中生命的握有者吧!”
沉重又压在她心头了。
但是女工们的喧声叫醒了她。她看着她们,呀,她们的脸,她们的脸!疲劳、兴奋,整个的都表现着一种向上的蓄意,她们仿佛是一列疾驰着的列车……
理性支配了她,她于是对自己说:
“我要回他一封信,我要打破他的幻灭!”
她坚决地握一握拳头。
(节选自殷夫《小母亲》①)
文本二:
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啊”了一声。(2)我看见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我强忍着眼泪,给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来之不易的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低着头,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
(节选自茹志鹃《百合花》)
【注释】①《小母亲》,作者于1930年发表。小说塑造了一个走向成熟的女共产党员林英的形象,她出身于相当富有的家庭,本来可以“在华美的环境中,做她女性的春梦”,但她仍愿抛弃“好的享受,好的生活”,为了正义和真理,“准备迎接一切的苦难和不幸”。作者截取生活中的一天,描写她从清晨到夜晚的繁忙的革命活动,展示了她成长的经历和丰富复杂的内心情怀。
①在眉底的眼中,射出苦闷的光;他的唇是颤抖着,仿佛有种尖锐的东西在磨砺着他的心,他的皮肉,以至他每个的细胞。
②我看见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