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厨
祝晓林
民国三十一年,清明节那一天,日本人来到了白楼镇。
张大厨的皇宫饭庄不久就成了日本人的饭堂。
日本人的九个炊事员说起来还算比较尊重张大厨。其中有个叫西田的,非常虚心地向大厨请教刀功以及怎样下料、掌控火候等,并且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对大厨说,打完仗,回家,开一家餐馆。大厨听了点点头,很勉强地笑了笑。大厨不卑不亢,很少说话,日本人称他为“哑巴大厨”。
不久,白楼镇出了两桩命案。先是进进出出总牵着一只狼犬的木下被勒死在镇东的杏花楼。继而,中队长的一个翻译官何先生在一次赶圩时,大白天,被人用乱棍打死。
整个白楼镇百姓的心一下子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张大厨的皇宫饭庄也被封闭,不准任何中国人进去吃饭。门口有日本兵站岗,饭庄里的一眼水井也有人看守。
一天早晨,大厨照例在厨房里忙着。一位屠户送来一扇猪肉。
“张大厨,还认得我吗?”大厨注视良久:“哎呀呀,是你!”又惊又喜。夜里,大厨对母亲说,刘一刀回来啦!大厨的母亲一时没想起来刘一刀是谁。
大厨说,爹在世时,送猪肉的刘屠户,杀猪下刀下得贼准的那个刘一刀。
一连几天,刘一刀都来送猪肉,每次来,都有日本兵跟进跟出,逗留的时间很短。一晚,大厨告诉母亲,那两个人是刘一刀他们杀的。母亲说,我估摸着也是他,别人谁有这个豹子胆?有次送肉,走的时候,刘一刀狠狠地踩了大厨一脚。大厨弯腰一看,案板底下有个小纸包。大厨慌忙蹲下,假装系鞋带把小纸包塞进鞋帮里。大厨回家打开一看,吓得整夜没睡。
“行不?”第二天,刘一刀问。“不行,”大厨不敢正眼看刘一刀,“他们盯得紧。你都瞧见了,炊事兵在开饭前,每样东西,总让我和那狼犬先吃。”
“没别的法子?”第三天,刘一刀问。大厨摇头。
第四天,刘一刀又问。大厨还是摇头。
“想出法子了?”第五天,刘一刀问。
大厨把头轻轻点了点,说,找一只狗,用麻油炸耗子喂养几天。
送走刘一刀,大厨对西田说:“太君,我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大厨还比比画画做了个躺倒休息的动作。
大厨回到自己屋里翻看一本厚厚的书。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
天很快暗下来。
张大厨划着一根火柴,颤抖着手将煤油灯点燃,满屋子便弥漫着暗红的亮光。光亮中,大厨那壮实的身体宛如一座山。
后来大厨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檀木箱子,找了几本焦黄的书,东抄西抄。
深秋的白楼镇,已经很冷了。大厨坐在床上缩起脖子,时不时地袖一袖手。虽然一整天没吃东西,可大厨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夜至三更,大厨伸了伸腰,温了壶酒,款款地喝。渐渐地,大厨那张敦厚的脸上泛起团团红晕,渐渐地,大厨就迷迷糊糊和衣睡着了。
接连几天,大厨悉心地给几个日本炊事兵讲一道名菜“佛跳墙”的做法,还许诺说,到了冬天,一定做给他们尝尝。西田听得非常仔细,还用猪肉试做了,很香,很酥,很鲜。西田请大厨用中文写了许多配料的名称,并一个劲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有狗肉,就大大的好啦。
那天刮着风,下着雨,白楼镇显得清冷。屠户刘一刀扛着一只肥肥的大狗走进皇宫饭庄时,最高兴的是西田,“哟唏哟唏”叫个不停。
“佛跳墙”这道菜是在晚餐吃的。据说,那香味儿香遍半个白楼镇。
照例,大厨和宪兵队的那只狼犬先尝。
很快,风卷残云。
大厨待日本人吃完以后,生吃了一个白萝卜就回屋了。走的时候,大厨顺手递了个白萝卜给西田吃。
大厨回屋以后对家人做了一番交代。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大厨和他的家人不知去向。而驻扎在白楼镇的宪兵除一个人之外,其他的都睡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站岗放哨的也进了阎罗殿。
这就是民国三十一年轰动一时的白楼镇事件。
1995年春,那个幸存的日本人西田来来到白楼镇,对镇长谈起这件事,不经意提到了大厨吃了个白萝卜,他也吃了个白萝卜。
这白萝卜兴许就解了毒。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