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意 外
铁凝
台儿沟很少有人家挂照片,也很少有人出去照相。公社没有照相馆,去趟县城,跋山涉水来回五百里。谁家要是挂张照片,顿时满屋生辉,半个村子也不免热闹几天。
山杏的哥哥来了封信,向家里要张“全家福”。信中特别提到,最想念妹妹山杏。他在南方一个小岛上当兵已经两年,走的时候山才八岁。
接到哥哥的信,山杏整天催爹妈去县城照相。现在,摘完了核桃,又摘完了柿子,爹对山杏说:“明天咱们就上路。”
山杏一晚上也没睡好。睁开眼看看,妈正弯着腰烙饼;又睁开眼看看,妈还弯着腰烙饼;再睁开眼看看,一摞白面饼高高地堆在桌上。她想,这不就是过年吗?过年家里也没烙过这么多白面饼。
天不亮,山杏就穿上过年时的新罩衣,又叫妈给她拿出哥哥寄来的新塑料凉鞋。妈说: “咱不,照相可不能露脚趾头。不如穿我做的扎花鞋。”山杏打整着自己,妈也打整着自己。山杏还从墙上摘下那块落满灰尘的小镜子,前前后后让妈照。直到爹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 妈才挎起了沉甸甸的篮子。
他们搭了五十里汽车,走了二百里山路,喝凉水、住小店,吃了多半篮子干饼,第三天才来到县城。山杏一心想着妈在路上嘱咐过她的话:“听人说,照相馆的灯比太阳还亮,到那时候再亮也不能眨眼,一眨眼就照成瞎子了。”
进了照相馆,一个烫着卷发的姑娘把他们领进一间黑屋。哗的一下,一屋子灯都亮了—— 有高楼,有大厦,有鲜花,有木马……山杏的眼都不够用了。忽然间她被人拉住胳膊塞在了爹妈中间,原来照相就要开始了。烫发姑娘躲在一只木匣子后面顶起块黑布,左比划,右比划,这使山杏又想起妈在路上嘱咐过她的话。她扭头看看妈,妈已瞪起了眼睛顾不得看她; 她又扭头看看爹,爹也正大睁着眼睛向前看。山杏转回头,也赶紧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木匣子里“咔嚓”了一声,一屋子灯也跟着灭了。他们又摸黑走出屋子。
半个月后,山杏爹从大队部拿回一个照相馆寄来的信封。山杏赶紧抢着撕开口,里面果然有张照片。谁知,上面没有大睁着眼睛的山杏,也没有睁大了眼的爹妈。照片上就一个人, 一个正冲她们全家微笑的姑娘:额前的卷发像云彩,弯弯的眼睛像月牙儿,比照相馆那个卷头发的还好看。山杏和爹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山杏家的墙上挂出了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冲所有来参观的人微笑着。有人问起这是谁,爹妈吞吞吐吐不说话,山杏说,那是她未来的嫂子。
山杏知道撒谎不好,但又觉得,不管怎么说,从此,她家也可以和那些有照片的人家比美了。
文本二:
我的写作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我对短篇小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短篇小说锻炼了我思维的弹性跳跃和用笔的节制,短篇小说使我的精神沉着,也留给我的心灵更多的畅想余地。我从不认为写作短篇是营造长篇的过渡和准备,我甚至老是妄想以我的实践来证明短篇小说的独立价值。即使在时代的物欲和功利色彩愈加鲜明的关头,即使在短篇小说常常作为陪衬和偿还“感情文债”的今天,我仍然愿意“奋不顾身”地以短篇小说的方式磨砺自己的心灵和笔。短篇小说有点像体操项目中的吊环和平衡木,吊环和平衡木给运动员提供的条件较之其他项目更为苛刻,但那些不凡的健将却能在极为有限的场地翻跃、腾飞,创造出观众意想不到的潇洒和美。短篇小说是一种挑战,它就像吊环和平衡木对于运动员那样,不给你犯错误的机会,也让你没有改正错误的可能。因此短篇小说也是一种诱惑。我甚至不断以一位美国作家的话给短篇小说助威,他说他终生喜欢短篇小说,因为“人生本不是一部长篇, 而是一连串的短篇”。我亦在一些文字里表述过我对于短篇小说的看重,我说:“我看重的是好的短篇给予人的那种猝不及防之感;在滞缓、恒久的巨大背景前后,正是不同的人在上演着同一剧目的不同片段,走马灯似的。好的短篇正在于它能够把这些片段弄得叫人无言以对, 精彩得叫你猝不及防。因为世界上本不存在一气呵成的人生,我们看到的他人和自己,其实都是自己和他人的片段。或许再精彩的小说,你读过之后愣愣神儿,也会说一句:不过如此。” 的确不过如此,人生本来如此。重要的在于你毕竟被那猝不及防的精彩迷惑过,不过如此的人生,是不可以没有片刻的迷惑,片刻的忘情的,甚至于片刻的受骗。
当我写作长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命运”;当我写作中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故事”;当我写作短篇小说时,我想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景象”。
我并不想强迫读者一定接受我以短篇的形式表述出的那些人生景象,我只愿意琢磨,我该以何样的本领把我心中的一万种景象呈现给我的读者。
(铁凝《我看短篇小说》)
①睁开眼看看,妈正弯着腰烙饼;又睁开眼看看,妈还弯着腰烙饼;再睁开眼看看,一摞白面饼高高地堆在桌上。
②听人说,照相馆的灯比太阳还亮,到那时候再亮也不能眨眼,一眨眼就照成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