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英】毛姆
一幢老式的石头房子和遮蔽它的树木一样,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屋前是座精致的花园.林荫道旁两排榆树长得如此华美。住在这个农场里的人和他们的房子一样,稳重、刚毅、朴实。他们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生与死都在这里。乔治·梅多斯今年五十,比妻子长一两岁,正值壮年,他们都是高贵、正直之人。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也都外形俊美,体格健壮。
不过这家的一家之主却不是乔治·梅多斯,而是他的母亲。老太太七十岁了,身材高挑,腰板也还直挺,气质高贵。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乔治太太喊住我,一脸慌张的样子(我们把她婆婆称作梅多斯夫人,以示区别)“你知道今天谁要来吗?”她问我,“乔治·梅多斯叔叔。就是那个去了中国的乔治。”“咦,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乔治·梅多斯叔叔的故事我已经听了不下十几回。 大概五十多年前,当梅多斯夫人还是埃米莉·格林的时候,乔治·梅多斯叔叔和他的哥哥汤姆·梅多斯都曾追求她.后来她选择嫁给汤姆,乔治就远赴他乡了。
他们听说他到了中国。有二十年的时间,他时不时寄礼物回来,然后就断了消息。汤姆·梅多斯去世的时候,遗孀写信通知小叔,也石沉大海。最后他们只能推断乔治已经死了。但两三天前.他们收到了朴茨茅斯一个“海员之家”女主管的信,看后都大为惊诧。照信上说,过去十年乔治·梅多斯因为风湿病,行动不便,一直由"海员之家"照顾,现在他觉得来日无多,想再见一见自己出生的房子。他的侄孙阿尔伯特已经开着福特车去朴茨茅斯接他,下午就会回来。
“你想啊,”乔治太太说,“他已经有五十年没回来过了。他甚至还没见过我的那位乔治,等生日一到他就五十一了。”
“梅多斯夫人怎么说?”我问道。
“她就坐在那里,自顾自笑了笑。她只说:“他走的时候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只是没有他兄长那么沉稳。”那也是她选择汤姆的原因。她还说∶‘不过现在他也应该平和些了吧。’”
乔治太太邀请我去见见那位叔叔。我以为既然我们都去过中国,肯定有一些相通之处。于是就答应了。一进门,我就发现他们全家人都聚齐了,有意思的是老太太穿上了自己那身最好的丝绸长裙。壁炉另一边坐着一个老头,蜷缩在椅子里。他很瘦,皮肤挂在骨架上,好似一件过于宽大的西服;蜡黄的脸上都是皱纹,牙齿基本就没剩下几颗。
我和他握了握手。
“真高兴您能顺利回来,梅多斯先生。”我说。“叫我梅多斯船长。”他纠正道。
“他是走过来的,”他的侄孙阿尔伯特告诉我,“车到大门口的时候,他要我停车,说他想走走。”“你要知道,我已经两年没下床了,是他们把我从床上抱到车里的。我以为我永远都不能走路了,可当我看到那些榆树,就想起我父亲当年那么在意这些树,忽然觉得我又能走了。五十二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道,现在我又沿着它回来了。”
“要我说呀,你又在犯傻了。”梅多斯夫人说。
“我有十年没觉得自己这么强健了。埃米莉,我肯定得把你先送走了。”“你净会吹牛。”她回答道。
我猜有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大家没听过梅多斯夫人的小名了,我微微惊了一下,感觉好像这个老头刚刚是对夫人无礼了。老夫人看着小叔的时候眼里带着伶俐的笑意,而老头一边和嫂子说话,一边笑得露出空空的牙床。
“您结婚了吗,梅多斯船长?”我问。
“我可不结婚,”他笑着说,声音有些抖,“我太了解女人了,哪里还会想娶?”
“你说是这样说,”梅多斯夫人呛道,“要是有人跟我说,你这些年养很多黑人妻子,我也不会吃惊的。”
“埃米莉,中国女人是黄种人啊,这糊涂话可不像你说的。”
“可能你自己也就是这么黄起来的吧,刚才见你,我心里想∶怕是得了黄疸病吧?”“埃米莉,我说过非你不娶的,所以我就没有结婚。”
他说这话时听不出有悲情和怨恨,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语气中有一丝得意。“要是你真娶了我,恐怕早后悔死了。”她回道。
我和老头聊起了中国。他说他对中国的熟悉程度,让我坐在这儿六个月,都未必能听他讲完一半。“要我说,有一件事情你始终没干成,乔治,”梅多斯夫人说,眼神中的笑意依然像是在嘲弄他,但也很温暖,“就是你从来没挣着大钱。”
“我不是会存钱的人啊。挣了就得花,这才是我的座右铭。但我要替自己说一句;要是让我选的话,我这辈子还是愿意照这样再活一遍。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说这句话。”
“的确不多。”我说。
第二天一早,我琢磨着可以再和老头聊聊。我沿着那条美不胜收的林荫道走到花园中.梅多斯夫人正在摘花。
“梅多斯船长好吗?”我问道。
“早上莉齐给他送茶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梅多斯夫人闻了闻臂弯中的白花,说,“好了,最起码他能回来,我很高兴。其实吧,自从我嫁给汤姆,乔治又离家之后,我一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嫁对了人。”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