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为什么望向窗外
梁晓声
无窗,不能说是房子,或屋子。
窗是一个象形汉字。古代通“囱”,只不过是“孔”的意思。后来,因要区别于烟囱,逐渐固定成现在的写法。从象形的角度看,“囱”被置于“穴”下,分明已不仅仅是透光通风之孔,而具有了房或屋也就是家的审美意味。
若一间屋,不论大小,即使内装修再讲究,陈设再高级,其窗却布满灰尘,透明度被严重阻碍了,那也还是会令主人感觉差劲。当我们强调屋之清洁时,脑区的第一反应是“窗明”。这一反应,体现着人性对事物要项的本能重视。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在北方,不论城市里还是农村里的人家,不论穷还是富,都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封条,擦窗子。如果哪一户人家竟没那么做,肯定是不正常的。别人往往会议论——瞧那户人家,懒成啥样了?窗子脏一冬天了都不擦一擦!或——唉,那家人愁得连窗子都没心思擦了!而在南方,勤劳的人家,其窗更是一年四季经常要擦的。
黑夜过去了,白天开始了,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大抵是拉开窗帘。在气象预告方式不快捷也不够准确的年代,这一举动也意味着一种心理本能——要亲眼看一看天气如何?倘又是一个好天气,人的心境会为之一悦。
宅屋有窗,不仅为了通风,还为了便于望。古今中外,人们建房购房时,对窗的朝向是极在乎的。人既希望透过窗望得广,望得远,还希望透过窗望到美好的景象。
“窗含西岭千秋雪”——室有此窗,不能不说每日都在享着眼福。
“罗汉松掩花里路,美人蕉映雨中棂”——这样的时光,凭窗之人,如画中人也。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如此这般的凭窗闲坐,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呢!
人都是在户内和户外交替生活着的动物。人之所以是高级的动物,乃因谁也不愿在户内度过一生。故窗是人性的一种高级需要。人心情好时,会身不由己地站在窗前望向外边。心情不好时,尤其会那样。人冥想时喜欢望向窗外,忧思时也喜欢望向窗外。连无所事事心静如水时,都喜欢傻呆呆地坐在窗前望向外边。
一言以蔽之,人眼那么喜欢望窗外。何以?窗外有“外边”耳。
对于人,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内心的一部分和外界的一部分。人对外界的感知越丰富,人的内心世界也便越豁达。通常情况下,大抵如此。反之,人心就渐渐地自闭了。而我们都晓得,自闭是一种心理方面的病。
对于人,没有了“外边”,生命的价值也就降低了,低得连禽兽都不如了。试想,如果人一生下来,便被关在无窗无门的黑屋子里,纵然有门,却禁止出去,那么一个人和一条虫的生命有什么区别呢?
连监狱也有小窗。那铁条坚铸的囚窗,体现着人对罪人的人道主义。囚窗外冰凉的水泥台上悠然落下一只鸽子,或一只蜻蜒;甚或,一只小小的甲虫——永远是影视剧中令人心尖一疼的镜头。被囚的如果竟是好人,我们泪难禁也。为什么我们那么容易被“煽动”得戚然?
无它,普遍的人性感触而已。在那一时刻,鸽子、蜻蜒、甲虫以及一片落叶、一瓣残花什么的,它们代表着“外边”,象征着所有“外边”的信息。
当一个人与“外边”的关系被完全隔绝了,对于人是非常糟糕的境况。虽然不像酷刑那般可怕,却肯定像失明失聪一样可悲。
据说,有的国家曾以此种方式惩罚罪犯或所谓“罪犯”——将其关入一间屋子。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雪白的,或墨黑的。并且,是橡胶的,绝光,绝音。每日的饭和水,却是按时定量供给的。尽管如此,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十之七八的人也就疯掉了或快疯掉了……
某次我乘晚间列车去别的城市,翌日九点抵达终点站,才六点多钟,卧铺车厢过道的每一窗前都已站着人了。那些人久久地伫立窗前,谁站累了,进入卧室去了,窗前的位置立刻被他人占据。我的回忆告诉我,那情形,是列车上司空见惯的……
天亮了,人的第一反应是望向窗外,急切地也罢,习惯地也罢,都是缘于人性本能。好比小海龟一破壳就本能地朝大海的方向爬去。
就一般人而言,眼睛看不到“外边”的时间,如果超过了一夜那么长,肯定情绪会烦躁起来的。一日二十四时,夜仅八时,实在是上苍对人类的眷爱啊。如果忽然反过来,三分之二的时间成了夜晚,大多数人会神经错乱吧。
眼为什么望向窗外?
因为心智想要达到比视野更宽广的界域。虽非人人有此自觉,但几乎人人多少都有此本能。连此本能也竟全无之人,是退化了的人。退化了的人,便谈不上所谓内省。而人不内省,往往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窗外是“外边”;外国是“外边”;宇宙也是“外边”;在列车上,“外边”是移动的大地;在飞机上,“外边”是无际天穹;在客轮上,“外边”是蓝色海洋……
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只能形容内心世界像大地、像海洋、像天空一样丰富多彩,“像”其意是差不多少。很少有什么人的内心世界被形容得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更怎样。
外边的世界既然比内心的世界更精彩,人心怎能佯装不知?人眼又怎能不经常望向窗外?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