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长
(俄)普希金
一个炎热的日子。在离开某驿站还有三俄里的地方,大雨倾盆,我浑身湿透。“喂,都妮亚!”驿站长喊道,“把茶炊摆好,再拿点奶油来。”话音未落,从板壁后面出来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少女。“这是你的女儿?”他得意地答道,“又聪明,又机灵,跟她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说完,他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便去细看那一张张点缀着他简陋而整洁的住屋的图画。
都妮亚已经捧着茶炊回来了。我就跟她谈天,她落落大方地答话,像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我们三个人就一见如故地聊起来。
过了几年,人事倥偬,我又走上了这条官道,又到了这个老地方。我忆起老站长的女儿,觉得很高兴。可是我又想:老站长可能已经撤了,都妮亚多半也已经出嫁。父亲或女儿会死去的念头也在我的脑子里闪过。于是,我带着悲哀的预感走近某驿站。马在驿站的小屋前面站住了。我一进屋,立刻认出那几张图画。桌子和床还在原来的地方,可是窗台上已经没有花了。站长盖着皮袄睡着了,我的到来惊醒了他,他抬起半个身子……这正是萨姆逊·威林,可是老得多了一怎么三四年的工夫会把一个健旺的汉子变成虚弱的老头!“都妮亚好吗?”老人皱了皱眉头。“天晓得,”他答道。“她大概出嫁了吧?”我说。老人假装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这么说,您认识我的都妮亚?”他开言道,“谁不认识她啊?唉,都妮亚,都妮亚!多好一个姑娘!能说我不疼我的孩子吗?能说她过得不快活吗?不能。那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啊。”于是他就把他的伤心事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了。
——三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站长的女儿在壁板后面给自己缝衣服,一辆三驾马车到了,接着一个头戴契尔克斯皮帽,身穿长军大衣,裹着披肩的旅客走进屋子里来要马。见惯这种场面的都妮亚从板壁后面跑出来,殷勤地问那位旅客要不要吃点什么。都妮亚的出现产生了照例有的那种效果。旅客息怒了,他同意等候马匹,还要了晚饭,摘下湿漉漉的长毛皮帽,解开披肩,脱掉军大衣,原来这位旅客是一个体格匀称、留着黑色小八字胡的年轻的骠骑兵。突然,这个年轻人躺在长凳上面,几乎不省人事。站长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而且决定,如果第二天早晨他的病还不减轻,就派人到C地去请医生。
第二天骠骑兵病得更厉害了。都妮亚把一方浸了醋的手帕包在他的头上,就坐在他的床边做针线活。病人当着站长的面只是呻吟,差不多不说一句话,却喝了两杯咖啡,还一边哼哼一边定了午饭。都妮亚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他不断地要水喝,都妮亚就递给他一大杯她亲自做的柠檬水。
一天又过去了,骠骑兵已经完全复原。他非常快活,一会儿跟都妮亚,一会儿又跟站长说笑话,闹个不停,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跟这位可爱的客人难舍难分了。那天是礼拜天,都妮亚准备去做午祷。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站长告别,跟都妮亚告别,并且自告奋勇要送她到村口的教堂去。都妮亚迟疑不决地站着……“你怕什么?”父亲对她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吃掉;就坐他的车到教堂去吧。”都妮亚上了车,坐在骠骑兵旁边,仆人跳上车夫座,车夫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就飞跑起来。
早就过了午祷的时间,都妮亚一直没有回来。傍晚时分,驿站长终于一个人醉醺醺地回来了,带来一个吓死人的消息:“都妮亚跟骠骑兵到那一站又往前走了。”
老人受不住这个打击,立刻卧倒在前一晚那年轻的骗子睡过的床上。
他的朋友劝他去告状,他想了想,把手一挥,决定让步。随后又重新干起自己的差事来。
就在不久以前,我路过某地,又想起我那个老朋友。这时正是秋天。灰色的云块布满天空;冷风从收完庄稼的田地上吹来,树上的红叶、黄叶随风飘落。日落时分,我进了某村,在驿站小屋旁边停下。门厅里走出一个肥胖的乡下女人,她回答我说,老站长死去差不多一年了。我开始懊悔白跑了一趟,无谓地花掉七个卢布。“他怎么死的?”我问啤酒师傅的妻子。“喝酒喝死的,老爷,”她答道。“葬在哪儿?”“就在村外,他死去的太太旁边。”在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衣衫破烂、红头发独眼的小男孩跑到我面前,立刻领我到村外去。
“他教过我削笛子,从前(愿他早进天国!)他从小酒店出来,我们就跟着他嚷嚷:‘老爷爷,老爷爷,给点榛子!’他就把榛子分给我们。从前他总跟我们一块儿玩。”
“夏天有一位太太路过这儿,她倒问起老站长,还到他的坟上去过。”
“什么样的太太?”我好奇地问。
“漂亮的太太,”小孩答道,“她听说老站长死了,就哭起来,对孩子们说:‘你们乖乖地坐着,我到坟地上去一趟。’我说我给她带路。可是太太说:‘我自己认得路。’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角子——真是个好心肠的太太!”
我们到了坟地。这是个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棚,竖着许许多多木头十字架,连一棵遮荫的小树也没有。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凄凉的坟地。
“老站长的坟就在这儿,”小孩一边说,一边跳上一个沙墩,上面竖着一个嵌着铜圣像的黑十字架。
“那位太太到这儿来过吗?”我问。
“来过,”万卡答道,“我远远地望着她。她趴在这儿,趴了好久。”
一八三〇年九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