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猫会数数
秦 俑
寒假回家,刚放下碗筷,冬生就到大伯家去看望祖母。
几月不见,老人家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冬生嘘寒问暖一番,讲起他在奥运会做志愿者的事,眼见祖母身形消瘦,说话都没了力气,便退了出来。
出到外头,大伯叹了口气,说:“不中用了,时好时坏的,净讲些胡话。”
冬生鼻子一酸,正想说点儿什么,只听到豆子在一边喊:“爷爷,小叔,猫咪快生宝宝了。”豆子是堂兄春生家的孩子,刚满六岁。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爬到了北墙根。冬生走过去,看到一只黑猫卧在草堆里,身体有些臃肿,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豆子伸手过去,“喵”的一声,猫警觉地缩起身子。
“外头冷,进屋去。”大伯过来拉起豆子,转头对冬生说,“回吧,得空多来瞧你奶。”
过了几日,冬生娘炖了鸡汤,叫冬生盛一碗端过去。
祖母精神头儿还是不好,喝了几口汤,自顾讲起胡话来:“地震了,要地震了……”
冬生说:“地震都过去大半年了,咱平原地区,哪里会有地震。”
“地都裂开了,该有多少人遭罪啊……”
“是老鼠精,老鼠精又出来害人了……”
“告诉你爹……多囤点儿粮食……”
这样子,多半是难得大好了。冬生轻轻地摩挲着祖母的手背,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脑海里回想起小时候夜半惊梦,她也是这般安抚他的。
祖母慢慢地平静下来,屋子外头传来几声清晰的猫叫声。
“天该冷了,”祖母说,“你去将猫窝挪到屋里头。”
“怕是要下雪了,猫穿着大毛袄子,不怕冷。”
“想来是怀上崽了,猫崽子怕冷呢。”
“那我去了。”冬生给祖母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找豆子挪猫窝。猫似乎并不领情,叫唤着走开了。
又过了几日,祖母被送到医院,过两日又接了回来。一家人都揪着心,掰着指头数日子,生怕她熬不过这个年。
小年那天,大伯传话过来,说老人家怕是不中了。
三伯、冬生爹和冬生先赶过去。一时半刻,春生和春生媳妇赶了回来,二姑一家也相继到了。堂屋里挤满了人,儿孙们依次过来告别,老人家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竟比平时清醒许多。
“娘,这是你最疼的老憨子(小儿子)。”大伯指着冬生爹说。
老人家点了点头。
“这是你幺孙冬生,和你最亲近,也最有出息的。”
老人家又点了点头……
“娘,你还想吃点儿啥?还有啥放心不下的?”二姑向前问道。
老人家动动嘴,似乎有话要说。
二姑将耳朵凑过去,听到老人家吐出来三个字——“你爹呢”,顿时红了眼圈,跪到地上,带着哭腔说:“娘呃,你是不是糊涂了?俺爹早没了,都走了四十多年哩!”
老人家脸色暗淡下来,一口气始终提着,一时好一时坏的,一时又说想喝水。
冬生忙去倒了一杯半温的水来。
喝了水,老人家突然精神好转,四下看了看,问:“怎么没见老四老五?”
“老幺我就在跟前,咱就四姊妹,哪来的老五?”冬生爹哽咽着说。
见娘亲这么问,大伯、二姑、三伯也都抹起泪来。
大伯是家里掌事的,将兄妹几个叫到里屋,一商量,老娘苦了大半辈子,临走还惦记着早逝的男人孩子,可不能叫她走得不舒坦,便叫春生冬生装两个叔伯。
春生和冬生依言过去,大伯说:“娘,老四老五回来看你了。”
春生和冬生叫了一声“娘”,老人家激动起来:“一家子总算齐了。”顿了顿,又打起精神问,“俺娘家没派人来?”
二姑忙戳自己儿子后背:“娘,这是俺舅家孩子,快叫姑姑。”
二姑家的表兄本就机灵,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姑姑”。
老人家沉默好一阵,说:“你们哄俺,俺娘家人讲的是阜阳话……”
二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嗒吧嗒吧往下掉,嘴里像是念着词儿:“俺苦命的娘呃……那年闹饥荒,你阜阳的家人都没熬过来,还带走了爹爹和俩弟弟……他们可都在下边等着咱呢……”
老人家没再说话,眼睛睁着,一行泪顺着眼角直往下淌。大伯后来说:“咱娘快三十年没哭过了,这一行眼泪流完,她这辈子的苦才算是受完了。”
一家人正伤感,豆子忽然在外头放声大哭。媳妇们忙过去看,原来是家里的猫在北墙根生了崽,生六只死了俩。豆子看到,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大伯母抱起豆子,唬道:“快别哭了,再哭,狼把子来背人了。”
“我不要小猫咪死……它妈妈会难过的……”豆子还是哭着,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傻孩子,猫又不会数数,怎么知道难过?”春生媳妇也过去帮忙哄。
过了好大一会,外头安静下来,屋里传出二姑一声长长的哀号:“我的个苦命的娘呃——”哭声很快便淹没了这个黄昏。
窗外,那场憋了一冬天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