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话题铁凝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日,省报头版右下角,刊出一封加编者按的读者来信。信中揭发S市文化局四位局长借现代戏调演之机,大搞不正之风,编者口气十分认真,大有一追到底之势。
来信者署名:S市文化局莫雨。
当S市文化局传达室的达师傅把这天报纸分送到各办公室后,局内一阵骚动。
局里没人名叫莫雨。可这位写信人莫雨,对当时一切了如指掌。很快省里派来调查组,局长们在“铁的事实”面前,作了检查,还掏腰包补上那被称为“占国家便宜”的部分。
事情了结后,局里表面安静了下来。可你分明觉得每一把椅子都在窃窃私语:谁是莫雨?
莫雨自然是化名。解放前达师傅做过地下党交通员,比一般人更懂化名在非常时期的意义。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日,达师傅收到一张寄给莫雨的汇款单。“汇款人简短附言”里注明是稿费,共二十四元-他每月工资的一半。按惯例,他接到汇款单后,应在小黑板上写明:“某某取汇款”,然后将汇款单贴着玻璃靠在传达室窗台上,让收汇人来领取。这次,他从邮递员手中一接过它,思考片刻,迅速塞进一个带锁的抽屉,传达室只他一人。
晚上,达师傅不断翻身,眼前不断出现莫雨。他愿不动声色认出莫雨,把汇款单悄悄塞给他(或她)。
第二天一上班,主管文物的副局长史正斌破例到传达室。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窗台上的信件说:“达师傅,今天的信来得早呵。”
“今天的还没到,得九点钟。”
“下午几点到?”史副局长又问。
“四点半。”
史副局长走了,达师傅觉得他出门时分明又扫了一眼那带锁的抽屉。
达师傅不是莫雨,也从无充当莫雨式人物的打算。家里小儿正待业,准备接达师傅的班呢。如果领导真盯住你的抽屉,就可能把儿子的饭碗葬送。想到这些,他还是拽出了开抽屉的钥匙。
九点钟,传达室门口挂出人们熟悉的那块小黑板。
59天过去,小黑板上的名字更换了59遍,只有莫雨的名字凝结在那。莫雨的汇款单依旧矗立玻璃窗上,六月的太阳已把它烘烤得又焦又黄。
在这59天里,传达室突然冷清起来。常找达师傅“杀”两盘的研究室主任不来了,头发剪得短短的,最爱跑传达室的打字员孔令兰也躲着他。
整整59天,好些人路过传达室都尽量目不斜视,那面窗子仿佛成了暗堡。只有那几位局长,不仅毫无畏惧从那张小纸片跟前经过,还常对坐在门内的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使得他老回忆起当交通员的时光,好像他们是来找他对暗号的。他们站在窗外说:“芝麻大饼。”他对
答:“油条火烧。”
整整59天,没人和他对暗号。他想好的接头暗号,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更换着。
59天中,史正斌来传达室次数最多。每次他一进门,达师傅都先拧开半导体,然后不停转换电台。吱吱拉拉的噪音弄得他几次欲言又止,只好讪讪退出传达室。他暗笑:报上没点你的名,可那次你也在场。没点你,是你掺和得不深,念你年轻,可你想从我这打开缺口,和我研究谁是莫雨,妄想。
接头就要等待。一想起该来接头的那人,他就禁不住抬眼看日历。明天,是汇款单抵达文化局两月整。汇款单写得明白,两月不取款,邮局退回寄款人。
一想起明天,达师傅忽然一阵焦躁。他关掉半导体,长久注视起窗台上那张小纸片。他懊悔两个月来自己对它的疏远、畏惧和冷落。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人们陆续走进文化局大门,几乎同时发现传达室玻璃窗忽然敞亮起来。一方薄纸的消失,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就像同时听到解除戒严的命令······现在人们最关心的是,谁认领了汇款单。
“这个老达,我还想找他杀一盘哪!”研究室主任兴奋起来。
“老达?回家给老伴买煤饼去了。”这是鲁大夫,眼镜片朝大伙儿一闪一闪。
“达师傅怎会上班时间买煤饼?”史副局长也掺杂在人群里。
人们正要离去,达师傅蹬着辆平板三轮进了大门。车上是擦地板用的墩布。他把车停在传达室门口,看看众人,立刻明白了大伙围在这的意图。他跨下车座,掏出一块灰不溜秋的小毛巾擦着汗。
“达师傅,汇款单有人取走了?”史副局长一字一板问。
“领走了。”
“那,莫雨……”
“莫雨就是我,我就是莫雨。”他说完,靠在身后毛茸茸的墩布上。
人群一阵骚动,各种眼光纷纷落在他身上。史正斌也久久盯住达师傅,但谁也没觉察到他眼光的异常。
人们散尽后,史副局长才又悄悄问他:“这么说,信是你写的?”
“不是我写的,我怎敢作主领钱、买墩布?各办公室的墩布都秃了,也该换了。”
“那……信是你写的?”史副局长强调了“是”字。
“你怎么还不信?不客气说,当年教我文化的那个排长,现在中央当部长。”
“是你写的,可那信的笔体……”
“你见过?写给报社的信,莫非也会落你手里?那可真成了大怪事。”
他抽出一把墩布塞进史副局长手里。史副局长没再说话,接过新墩布,向办公室走去。本来,这些天他最忌讳人们说笔体。
一九八三年十月,几位老局长离职另作安排。史正斌被任命为S市文化局正局长,每逢他路过传达室,都不自主朝窗户看一眼,仿佛那张焦黄的小纸片还摆在那。上任以来,他总想再找达师傅深谈一次,但总被一件更重要的事耽误。他找他谈话,是想向他说明,写信人不是达师傅,是……是谁?他又觉得已失去在全局披露那次事件真相的必要,他现在是局长。
1983年11月
(本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