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以下简称“石黑”),日裔英国小说家,201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下面内容是美国记者辛西娅·黄(以下简称“黄”)对他的访谈】
黄:多年前,你对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说,你并不在意自己虚构的小说与历史现实是否吻合,并认为一个创作虚构艺术的作家,应当创造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对着现实的样子照搬照抄。到现在,你还坚持这种看法吗?
石黑:是的。我认为历史学家早已将某段历史中的事实盖棺论定,而小说家对此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对于读者来说,读者看小说的主要目的不是弄懂史实。
黄:小说家的作品和历史学家的作品相比,主要区别是什么?
石黑:历史学家不得不以严谨的方式处理史料。他们必须摆出事实,必须带着学术的严谨为他们理解的历史而辩护。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可以把历史当成故事的发生地,我觉得通常我都是这么做的。我选取历史上的某一段时间,因为我觉得它有助于引出某些主题。我希望人们在阅读我的作品时,不是因为可以借此了解这些事件发生的历史时期,而是因为我也许可以与他们分享一些关于人生和世界更抽象的构想。
黄:读者会问,你们的作品在涉及历史时要承担责任吗?
石黑:我认为小说家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每隔几年总有某种大屠杀回忆录招来人们的反感,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谎言贻害无穷。最近就有件非常耐人寻味的事,威尔科米尔斯基的作品《碎片:回忆战时童年》于1995年出版,摘得多项奖项。人们以为这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长大的小孩写下的一部纪实文学,几乎是一夜之间,它成了大屠杀写作的里程碑。只不过事实上随后就被揭穿,原来是作者捏造了一切。但是有意思的是,他并非犹太人,而是个瑞士人。倘若他承认这是部小说,那么一切都安然无恙。实际情况似乎是这样:他想表达的是有关个人生活的某种内心痛苦。他曾经是个孤儿,来自当时瑞士社会的底层;他被一些据他所说对他并不好的人收养。他认为大屠杀——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长大——的经历就是对他的人生观的某种恰如其分的表达或者隐喻。这起事件挑起了有关虚构文学与非虚构文学之间差异的激烈争论。倘若他从一开始就说清楚自己是瑞士人,也从未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待过,说明白他是以小说的形式来创作,因为个人环境与大屠杀毫无关联,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大屠杀的幸存者有某种共鸣而已,那么一切就肯定情有可原了。但是当他言之凿凿地肯定自己当时的确身处奥斯威辛,并且这是一部历史记录的时候,他当然就触碰了底线。如今,这部作品已被弃如敝屣,臭名昭著,成了全世界的笑话。这是模糊①________二者界限的极端例子。我认为二者不是一回事,你从小说中获取的所谓真相和历史学家意欲呈现的真相相去甚远。
黄:②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石黑:我认为它并非像历史学家追求的史实那般明确,事实上也不是在法庭上摆出证据,人们想要弄清来龙去脉时所探寻的真相。这里的真相有点模糊的意味。它就像一个人在说:“这是看待人类情感经历的某种方式。难道不是与你的观点不谋而合吗?”它诉诸的是其他人对于事实的理解:“难道你不也这么看问题吗?难道你不也这么想吗?”而且我认为,如果你想表达的内容略有不同或者略为新颖的话,那么你想说的是:“也许你从未这样看待问题,但是既然我这么理解,难道你没有同感吗?”从那层意义上而言,它是对真相的追寻;它并非摆出证据说:“这儿有全部的证据,所以结论必然要变更。”它既不是那种科学真相,甚至连社会科学真相也算不上。在我看来,它更多的就像是在体验人生中找寻知音。
(删改自《新京报书评周刊》,202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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