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意
陶文瑜
1936年冬。
小学教员许先生放了课往家去。傍晚,天渐渐黑了,只是周围还能看得见。风的声音也听得见,风起来时,黄叶在空中翻转。许先生抬起头看时,一片叶子贴在窗上了,仿佛是开在玻璃上的窗花。
倒是蛮好看的,许先生这样想的时候,就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回来啦,许先生。
许先生家巷口有个烘山芋摊子,摊主见到许先生时,不很留心地招呼一声。许先生就点一点头,算是意思到了。
许先生到巷口时,刚好看见自己屋子的窗子合拢来,许先生似乎听见了“吱咯”的响声。
许太太读过教会学堂,是很端庄的样子。许太太姓林,和许先生是同乡,只不过出来好些年,现在他们的身上,已经辨别不出家乡的痕迹了。
今天楼下来坐了好几趟,是催房租呢。许太太盛来一碗饭。
许先生想起,米又涨了。
青菜咸了。许先生说。
是吗?……有时候我想,不如回家去算了,有什么呀,你还是去学堂教课,至少我们不用交房钱了。
我是不回去的。许先生立起身来,见着床上的被子还没叠。被子是拿到窗沿晒的,才收进来不久。许先生再抬高眼光,就碰到了从前的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围巾和长衫翩翩然在轻风里,清瘦的脸庞,双眼炯炯有神采。
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却依旧有冷风“嘶嘶”地来来回回,许先生拢拢被窝,身体靠着些许太太,许太太就将背着的身体翻过来。
你跟我受屈了。许先生抚一抚她的头发。
什么呀。许太太不让他再说了。
校长说可能要我任督导,做了督导,自是会涨些薪水的。
会的,会好起来的。
夜深下去了,这时候敷在床前的一团月光,像是温顺的老猫。
上课铃一落定,许先生就已经安分地立在讲桌前了。许先生是很本分的老师,同学也乐意听他授课。
校长推门进来。
许先生,你来一下。
资本家开了好几个厂,还办了这个学校。资本家的外甥斯斯文文的,资本家就让他来做校长了。资本家赚了钱再要办厂,是和美国人联合办的。资本家说,我有一所学堂,请美国朋友参观指教。美国人说,你的学堂教不教英文?资本家说,教的,当然教的。美国人说, 饭来搁得,饭来搁得。
但学堂里是不教英文的。
校长就急迫迫地来找许先生了。
许太太说,你回来啦,我买了烘山芋,还热着呢。
许先生嗅出一股香味来。
今天去教唱诗班弹琴,买了烘山芋,还找一点钱。许太太把钱拿给许先生。
许先生想了想说,你留着吧。
这时候房东推进门来说,少奶奶,吃什么,这样香喷喷?
烘山芋,还热着呢,你吃吧。许太太说。
怎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
房东出了门去,许先生和许太太还是原来的样子,坐立在那。
不如凑一凑,把这个月房租先付了吧。许先生说了撩起长衫,掏掏里面的口袋。许太太下意识地看了看仍旧放在桌上的零钱。
到晚上二人睡下了。许先生听着冷风拍着窗子的声音,就从被窝里钻出来。
怎么啦?许太太也是睡不着。
窗。许先生说。
那个人真可怜。这么冷的天,立在风里。
谁?
卖烘山芋的。
哦。
他只有一只手,怎么会这样的呢?
嗯。许先生顿了顿说,你英文好的?
是呀,今日在教堂里,我还帮忙翻译呢。
许先生就提起学堂里要招英文教员的事。
你倒可以去试一试的。
我听你的。
临放学时,校长把许先生找去了,所以许太太先回家。等许先生回来,许太太说,今日关饷。
许先生说,是的。
二人立在桌前,笑着对方,一边将手伸进口袋里去。铜板就先后落到桌上,发出“当啷啷”的声音。
许太太将两摊钱缓然地并在一道。再多看几眼。
多好呀,我们有钱啦。
我们去看电影。
听戏,我要听戏。
开心的日子。
许先生忍不住哼了两句刚才戏里的唱词。深夜了,巷口的烘山芋摊子还在,许太太停住脚挑了几个。
他们轻手轻脚地开门。
校长说我当督导的事已经报到董事会了。
你当了督导,就是我的上级了。
对呀,我是要来听你的课的。
不如我现在讲给你听呀。
许太太调皮地一笑。许太太坐在被窝里,她的手上还有半个烘山芋呢。
最后,许太太想起了校长要请她做家教的事。
校长是想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呢。
许先生放了课回家去时,觉得天已不是太冷了,但风还是在吹着。烘山芋的摊主说,回来啦,许先生。许先生就想起买两只烘山芋吧。
摊主在称山芋时,一阵风吹过来,摊主空落落的袖管一飘一飘,许先生心里不由一动。
你也够苦的了。
谁呀,谁苦?我还苦?许先生你真会说笑话。摊主说。
(选自《收获》2020年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