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程伟元与高鹗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明白。后四十回曹雪芹原稿是程伟元多年从藏书家以及故纸堆中取得二十多卷,后于鼓担上发现十余卷,乃重金购之。原稿多处残缺,因邀高鹗修补,乃成全书。张问陶与高鹗乡试同年,他赠高鹗的诗《赠高兰墅鹗同年》有“艳情人自说红楼”句,其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胡适拿住这项证据,断定后四十回是高鹗“补写”的。
胡适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乃高鹗续作的评断,由几代红学家如俞平伯、周汝昌等发扬光大,变成了红学界的主流论调。后四十回的情节、人物、主题、文字风格等通通受到严厉批评。小说家张爱玲甚至以“《红楼梦》未完”为人生三大恨之一。
不同意胡适等人对后四十回看法的,也大有人在。林语堂认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鹗续作,高鹗只是参与了后四十回的修补工作。事实上,胡适虽然断定《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伪托补作,但他并未否定后四十回悲剧结局的艺术成就:“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世界上伟大的经典小说似乎还找不出一部是由两位或两位以上的作者合著而成的。高鹗现存诗文有一定的水准,但并未显露像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那样惊世的才华。高鹗并未留下白话文作品,不知他小说中白话文驾驭能力如何。高鹗的身世与曹雪芹大不同,《红楼梦》是曹雪芹带有自传性的小说,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全书充满了对旧日繁华的追念,尤其后半部写贾府之衰,作者哀悯之情跃然纸上,似乎很难想象高鹗能写出如此真挚动人的个人情感来。何况前八十回已撒下天罗地网,千头万绪,换一个作者,怎么可能把那些长长短短的线索一一接榫,前后贯彻。人物语调一致,就是一个难上加难的问题。前八十回的贾母与后四十回的贾母说话口气,绝对是同一人物。《红楼梦》第五回把书中主要人物命运结局,以及贾府兴衰早已用诗谜判词点明了,后四十回大致也遵从这些预言。至于有些批评认为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文字风格有差异,这也很正常,因为前八十回写贾府之盛,文字应当华丽,后四十回写贾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较萧疏,这是应情节所需。其实自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抄检大观园后,晴雯遭谗屈死,芳官等被逐,大观园骤然倾颓,小说的基调已经开始转向暗淡凄凉,所以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语调风格并非一刀两断,而是渐渐转换的。
后四十回的文字风采、艺术价值绝对不输前八十回。如黛玉之死、宝玉出家,这两场关键情节,写得哀惋缠绵、辽阔苍茫,如同两根梁柱把整本书像一座高楼牢牢撑住,使得小说的结局,释放出巨大的悲剧力量。前八十回写贾府之盛,写得再好,也只是替后四十回贾府之衰所作的铺垫。
(摘编自白先勇《正本清源说红楼》)
材料二:
关于高鹗是“作伪”或是“修补”的大问题,范宁先生跋语中有一段如下:
通过这个抄本,我们大体可以解决后四十回的续写作者问题。自从有人根据张问陶《船山诗草》中的赠高鹗诗“艳情人自说红楼”的自注说:“《红楼梦》八十回后皆兰墅所补。”认定续作者高鹗,并说程伟元刻本序言,是故弄玄虚,研究《红楼梦》的人,便大都接受这个说法。但是近年来许多新的材料发现,研究者对高鹗续书日渐怀疑起来,转而相信程、高本人的话了。这个抄本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材料,我们看到后四十回也和前八十回一样,原先就有底稿。高鹗在这个底稿上面,做了一些文字的加工。这底稿的写作时间,应在乾隆甲辰(1784)以前。因为庚辰(1760) 钞本的二十二回末页,有畸笏叟乾隆丁亥(1767)夏间的一条批说:“此回未成而芹逝矣。”仍保留着残阙的形式,但到甲辰梦觉主人序钞本时,就给补写完整了。可见这补写的人,对宝钗后期生活是清楚的。这就是说,后四十回所写宝钗生活的文字,这位补写的人见到过。或者后四十回竟是出于他一人的手笔,也很可能。因此,张问陶所说的“补”,只是修补而已。
这正与我的解释“补”字相符。这证明高鹗的冤枉,至少他不是“写”,而是“补”。他未尝作伪,而有底本作依据,前八十回及后四十回一样。我很怀疑,此稿虽称为“高鹗手定本”,但是详看所添补,确为于红楼本事极熟悉的人。那么讲,所谓添补又非出高鹗手。我倾于相信,很可能是雪芹自己的手笔。况且稿本卷前题“己卯秋月堇堇重订”。己卯是庚辰前一年。“堇”,字典解为“土芹”,生于水者为芹,生于土者为堇。这个假定,关系太大了,看笔迹与我们所知或是雪芹手迹的“空空道人”四字相似,又高鹗所题仅说“阅过”而已。
(摘编自林语堂《说高鹗手定的<红楼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