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摊
陈映真
“忍住些,”妈妈说,一边满面忧愁地拍着孩子的背,“能忍,就忍住吧。”
但他终于没能忍住喉咙里轻轻的痒,而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等到他将一口温温的血块吐在妈妈托着的手帕中时,妈妈已经把他抱进一条窄窄的巷子里。
黄昏正在下降。他的双手环抱着妈妈的肩膀,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目光吃力而愉快地爬过巷子两边高高的墙。墙的后面衬着靛蓝色的天空,天空上镶着一颗橙红橙红的早星。
“星星。”他说。他那双盯着星星的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晶亮。
妈妈抱着他回来的时候,爸爸正弯着腰,扇着摊子下面的火炉。大圆锅里堆着牛肉,旁边放着一箩筐圆面饼,大大小小的瓶子里盛着各种作料。
“又吐了吗?”男人直起腰来忧愁地说,一面皱着脸用右袖口揩去一脸的汗水。牛肉温温地冒起热气来。
黄昏变得浓郁起来,不一会儿,沿着通衢要道,亮起了两排长长的、兴奋的街灯,高楼林立的西门町逐渐沸腾起来。
妈妈没有说什么。肉汤沸滚起来的时候,摊旁已经有两三个人坐着。
“加个面饼吗?”
“您吃香菜吧?”
“辣椒?有的。”
男人独自说着,女人和孩子坐在摊子后面。虽然他们来到这个都会已有半个多月,但是繁华的夜市对孩子来说,每天都有新的亢奋点。他默默地倾听着各种喇叭声、三轮车的铜铃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他也透过热汤的白气看着台子上不同的脸,看到他们都用心地吃着他们的面。
天上开始亮起更多的星星之后,忽然从对街传来匆促的辘辘声,两三个摊主正推着摊车朝这边跑来。这骚动立刻传染了远近的食摊,辘辘声越聚越大。爸爸也推着他的安着没有削圆的木轮的摊车,咯噔咯噔地走到街那边去了。
女人和孩子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戴白盔的警官。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满热情。他看见了这对正凝视着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弯出一个倦怠的微笑。这个微笑尚未平复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
至少女人是认识这个面孔的。
那是他们开市的第一天,毫无经验的他们便被一个肥胖而凶悍的警官带进派出所。那门口已停放着两个面摊和一个冰水摊。
“我是初犯,我们五天前才来到台北……”爸爸边走边说着,赔着皱皱的笑脸,然而那个胖警官似乎没有听见,猛力地摇起扇子。
“到这里来!”
爸爸于是触电一般地向高高的柜台走去。柜台后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低着头不住地写。他抬起头时,那是有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温情。
他们不得不留下六十元的罚款,这才带走了他们的摊车。当妈妈掏钱的时候,那个大眼睛的警官忽然又埋头去写什么了。
“这个警察,不抓人呢。”孩子说。那个年轻的警官已经消失在街角。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
他们换过许多地方,最后停在了一个街口。行人开始渐渐稀少,汽车的喇叭声和三轮车的铜铃声就显得刺耳起来。孩子看见长长的一排脚踏车,似乎都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瞌睡。
“加个面饼吗?”
“……”
“您吃香菜吧?”
“……”
“辣椒?啊,您!”
孩子和女人都抬起头来望向摊子。爸爸正皱着脸笑着,客人——那个年轻的警官——也新奇地望着爸爸,他抿一抿温情的嘴,微笑起来。
女人和孩子都兴奋地望着那个疲惫的警官开始热情地吃他的点心。爸爸带着皱皱的笑脸,替他添了两次肉汤。
年轻的警官满意地直起身来,放下十块钱,起身走了。
“啊,啊!不要——啊!”爸爸着急地拿着十块钱追了几步,又跑了回来,“那也得找钱呀——”慌忙拿了一张五元钞要再追上去。
“啊,啊!金莲!你快追呀!”爸爸又忙着招呼客人,“金莲,快追!”爸爸喊着说。
妈妈默默地接过五元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里。孩子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看着台子边不同顾客的脸。夜市最末的人潮,也终于渐渐地消退下去,甚至连车声都变得稀落了。
妈妈悄悄地走了回来。她低着头走近孩子,将他抱在怀里。他用双手围住妈妈的肩,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妈妈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不要钱吗?”孩子说。
“追上了吗?”爸爸说,“啊——他是个好心人。”
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他们推着那咯噔作响的车子离开街口时,西门町似乎已经沉睡下去。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声,显得十分寂寥。
“他是个好心人,”爸爸说,“好心人。”
妈妈只是默默地走着,紧紧地抱住孩子。
而不幸的,孩子又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爸妈和咯噔作响的摊车都停了下来。痛苦的咳声停止后,只留下妈妈轻轻拍着孩子背的声音。
“吐到地上去吧。”妈妈说。也不知为什么,女人突然觉得心头一酸,就簌簌地淌下了泪,她甚至不确定,这眼泪是否是由于怜悯自己的病儿而流。她只是想哭罢了。夜确乎很深了。
孩子在睡意蒙眬间,仿佛又从天边寻到几颗橙红的星,在夜空中闪烁着。
“星星。”他虚弱地说。
夜雾更加浓厚。孩子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睡着了。可以听出,那摊车似乎又拐了一个弯,而且渐去渐远了。
咯噔,咯噔……
1959年,台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