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 狼 窝
李芳丁
我们家祖传一套掏狼窝的手艺,父亲临去世的时候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把这门手艺丢了,要把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记得20世纪60年代末,我刚高中毕业就到生产队当社员了。那时“学大寨”抓得紧,我刚下生产队又什么活计都不会干,一天累得要死,才评三等工。因此我总琢磨着掏狼窝比在生产队劳动合算,因为附近的狼窝越来越少,价钱直线攀高,掏到一窝少说也能卖个千儿八百的。这个合算的买卖,说啥也得去干。
那年初冬的一天,我带着掏狼窝的“四大件”──手电筒、麻袋、铁锤和钢钎来到了离家三十里远的对头砬子沟里,不到中午,我就发现了一行狼的踪迹,可是找到狼的踪迹并不等于就找到了狼窝,山里的狼越来越狡猾,它们把洞口造得十分隐蔽,没有经验的人是很难找到狼窝的。但这难不倒我,没多长时间,我就在一块大石头的下面找到狼窝的洞口。
狼洞一般都是一米左右大小,特别深长,有的竟长达二三百米。我把麻袋系在腰上,把铁锤掖在麻袋里,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拿着手电筒,四肢趴着钻了进去。洞里黑漆漆的,手电筒的光就像萤火虫似的,爬行在狼洞里,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就是进地狱。
半个小时后,我爬到了洞的尽头,找到了狼窝。狼窝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挺宽敞。我直起身来,一边揉着发酸的腰,一边用手电筒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了一窝狼,一共四只,我想今天的运气不错。狼是最狡猾、最凶残的野兽,若是在野外,别说是一个人,就是几个人也不是群狼的对手。可是,每当有人光临它们的窝巢时,它们就变得胆小如鼠,既不攻击,也不逃跑,而是如羊群似的相互拥挤,边挤边浑身哆嗦得放响屁,用绿莹莹的眼睛看着你,乖乖地等着你的发落。我不慌不忙地拽出背后的铁锤来到狼的跟前,照着其中一只的脑门,又准又狠地砸下去,只听噗的一声,那个不可一世的东西就不声不响地趴下了。遇到这种凶狠的袭击,其他的狼可能是吓呆了,也许我的祖辈们就是抓住了狼的这个弱点,才摸索出了捕杀它的这套手艺。我解开麻袋,把死狼扔进袋子里,把袋口系在腰上,然后转过身,在三双绿莹莹的目光之下,拽着那只死狼向洞外爬去。我估算了一下,这一进一出,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是把这四只狼都弄出来,天刚眼前黑,顶着星星回去也没问题。这样想着,我把死狼放在洞口,回头又钻进洞里。
还是重复着祖传的那种残忍方法,我又把一只狼锤死后,装进麻袋里拖着向外爬。然而,当爬到打通的那块石头旁时,我不禁大吃一惊,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土质太疏松,或者是因为我动了那块石头使上面失去了支撑,眼前已出现塌方,洞被沙土石块严严地堵死了。我第一趟出去时已经把钢钎带出去了,哪承想遇到塌方,没办法,只得用双手去扒洞,可越扒土越多,扒了很长时间才前进了一小步。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为了省电,我把手电筒关了。瞬间,洞里一片漆黑。我掏过无数次的狼窝,死在我手中的狼更是不计其数,在狼洞出出进进是我最大的乐趣了,可此时我却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我一次次地向堵在前面的石头发起攻击,但一次次都垂头丧气地缩回来,手指头好像已经磨去了半截,再也不敢去触摸那坚硬的石头。随着体力一点点地消耗,我开始绝望了。
越是绝望,越会使人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情和很多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我是家中的老大,是全家人的希望和依托。没有我,母亲和弟妹们就没法活下去!强烈的求生欲竟使我想到了喝狼血,我决定用狼血充饥。可我刚刚解开麻袋还没来得及喝狼血,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过来,发现眼前有两双绿莹莹的目光。打开手电筒一看,是洞里的两只狼坐在那只死狼跟前正用舌头默默地舔着死狼头上的血迹。看到这情景,我心里一颤,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兄弟妹妹。我默默地想,今天落到这般绝境,是不是报应?
等我再次从昏睡中醒来时,竟发现了三双绿莹莹的目光。我以为那只狼被舔活了,打开手电筒一看,没有啊,那只死狼仍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但守在它身边的,确实是三只狼啊,就在这时,一股清新的风吹到我身上,使我精神一振。我回头用手电筒一照,惊奇地发现在那块大石头的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新洞,虽然很低很窄,但还是勉强可以爬过去的。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一口气爬出洞口,终于又看到了雪夜中的星空。
我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跑去。跑到村头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启明星已出来了。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沙哑的呼唤声。
我已无力回答母亲的呼唤,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母亲跟前,一头栽倒在她的怀里,喃喃地说:“娘,我再也不掏狼窝了,宁愿受穷,宁愿祖传手艺断在我手里,宁愿父亲在九泉之下闭不上眼睛……”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她那干柴般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有几滴热乎乎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淌进我的嘴角,咸咸的,涩涩的,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心酸的泪……
(节选自《意林》2014年第11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