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马
日隆是四姑娘山下的一个小镇。
在小饭馆里喝酥油茶的时候,我从窗口看见了山的顶峰,在一道站满了金黄色桦树的山脊背后,庄重地升起一个银白色的塔尖 , 那样洁净的光芒,那样不可思议地明亮着。我知道,那就是山的主峰了。相信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注视着它。而那座雪峰也已渡过蓝空,到我胸中来了。
顷刻后,我们站在山前,远远看到将要驮我们上山的马,我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马,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
可那是一群什么样的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这样的。我们要牛羊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都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它们的骨头随时会刺破皮子。
我问马队主人刚才把马叫作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在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牲口。马和牲口,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马”,低沉,庄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念看,是多么轻描淡写 , 从一种可以忽略的存在上一掠而过。不过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在路上实在是件好事。如果胯下是一匹好马,会叫我只享受马,从而忽略了眼前的风景。而现在,我可以好好看风景,因为是在一头牲口的背上。
看够了一片风景,思绪又到了马的身上。马之所以是马,就是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的讲究。它们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肉罐头。我的那一匹,伸出舌头来,就从我手上把一包方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去了。
吃过干粮再上路,我没有再骑牲口。走在一片柏树林里,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梢落在脚前,大地要在上冻前最后一次散发醉人的气息,小动物们在树上来回跳跃,寻找最后的一些果实,带回窝里做过冬的食物。夕阳西下,整个山谷,整个人就落在阴影里了。寒气从溪边,从石缝里泛起,步行三四个小时,人也很累了。听到那些牲口脖子上的铜铃在前面的林中回荡,这时,不管是牲口还是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得到了比别的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然入睡。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我眼里显得很高大。月光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只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我们的经脸与期望的马了。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也并没有走开,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的左手,又去舔右手。我抚摸着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看来,这次登山将要扩展我关于马的概念。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了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长的镜头。一到画面里,那马在外形上就成为一匹真正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来,慢慢地到了对岸。然后扬起前蹄,身子一纵,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录像没有伴音,但我还是禁不住身子颤动一下,听到了蹄子叩在岩石上的声音。我看见自己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驮着我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它从一段枯木上跃过时,是那么轻捷;而当其急速转弯避开前面突兀的岩石时,又是那么灵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这匹马这样懂得来自骑手的暗示:轻轻一提缰绳,它就从一丛小叶杜鹃或一团伏地柏上飞跃而过;两腿在肋上轻轻一压,它就甩开四蹄,跑到这个下午的深处去了。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带来的东西。这一来,它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脚还是深深地没入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废了,所以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什么,牲口就是叫人骑的。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主人说,它们又不是金贵的马,那些马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就是另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马,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来越薄,最后雪没有了,道路又变成了深深的泥泞。这时已经到了我们上山第一天过夜的地方,马队的主人要在这里跟我们分手,他说,到了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镇子上,牲口们会自己回家的。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一点感情说,牲口们累了大半年,该过一个安闲的冬天了。他扬起手,对着他的牲口叫一声“走”,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风吹着它们的脖子,铜铃声在黄昏中回荡。寒气四起,我抬起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取材于阿来的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