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
沈念
湖洲上天黑得早，彤云密布，芦花聚在一起的白光把天空擦出羽毛状的微亮。
我和老金又一次来到弥渡湖。到弥渡湖的乐趣之一，就是喝酒。老金说唯有喝酒可以疗治悲伤。鹿后义家的灶屋亮着灯，灶膛的火也烧得很旺。鹿后义的这间土坯房已是老旧，但当年可是弥渡湖最先砌起来的大屋，别提多风光。
当年，弥渡湖成立了一支渔猎队，名正言顺去打飞鸟走兽。三十一岁的鹿后义任队长。他不仅枪法了得，更是无师自通地鼓捣弹药配制，霰弹的范围控制得恰到好处，能一定程度地保护鸟的羽毛。那时，一只只往外运送捕猎水鸟的船，只要说是弥渡湖来的，就能在县城的外贸公司计上最高的价。鹿后义也就名声在外。当上打鸟队长个把月时间，就冥思苦想出了排铳的点子。就是将十多把鸟铳的导火线相连，只要点燃导火线，鸟铳齐发，就相当于一个人打出了十个人的火药威力。
试验那天，鹿后义带两个精干队员到达穆铺咀，择地躺下，抱枪在怀，背倚一截掩沟，枪口面朝一片“U”形湖荡，数百只白鹭、雁鹅浑然不觉，悠闲地踱步觅食。此时是日暮，血红的太阳西落，垂挂在远处的苇穗上随风摇摆。
等到后半夜，密密麻麻的水鸟占领了整个湖荡，他打开三层油纸包，取出火药和子弹，逐一装进铳膛里。颤抖地点燃导火线，一声巨响，泥土和苇花漫天飞舞，又扑簌落下，落在他们头顶上和衣服上。天亮了，穆铺咀变得空空荡荡。听人说，这一铳打了五千九百八十斤，装满了四条载货渔船，每一艘都堆得像山一样高。那夜，鹿后义一战成名。县城派人送来喜报和物质奖励。还有记者从省城特意来采访，没过多久，有人从场部送来一张报纸，印着鹿后义扛枪的照片，威风凛凛，下面写了“神枪鸟王”四个黑体字。弥渡湖很快热闹起来，湖区垸内乡镇、村庄的人组团来学习。
鹿后义的转变要从他父亲的意外说起。那一夜，鹿老去伏鸟，后来就死在了自己的铳下。大家都说鹿老是被扔在铳旁尚未断气的白鹭挣扎中细脚触碰扳机打死的。鹿后义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等他从迷糊中回归正常，鹿老已经下葬了。他突然想去穆铺咀看水。湖上日头西沉，寒光栗战，拱出水面的洲滩被一片殷红浸透。鹿后义身心疲惫地走在田野上，有人在背后喊他神枪鸟王，他听到了，心里一颤，如同过去有人说他出现在哪里，天上飞过的乌都会惊颤不安一样。从此，他的手铳再没有响过一次。
锅里是热腾腾的鱼汤。“上次的酒还剩着，这次喝光它吧。”他蹒跚几步，从柜子取出半瓶剩酒。我多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和前一次见面相比，双肩前屈，脊背佝偻，仿佛老了许多。他在人前更加沉默了，像一口已掏干坍塌的枯井。井沿偶尔躺几片落叶，被风吹跳着旋圈。老金说：“今天又读到人家写你和白鹤了。”老金翻找手机中的链接，借着酒意，朗读一段：
这只鹤羽翼洁白，长喙鲜红，颈脖修长，盘曲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左脚根部伤口殷红，四周的羽毛被渗出的血浸透。这只鹤后来成了老鹿家的一页，不愿离去。老鹿与鹤日久情深，有如北宋林逋传为千古佳话的“梅妻鹤子”。
鹿后义嘴角咧动一下，模糊地答了一声。他救治一只白鹤又放飞的事早不是新闻了。后来老鹿五岁的孙子在湖边玩，失足溺水，四周无人，这只白鹤飞到家里啄他的脚，用翅翼推他的腿。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跟着白鹤往湖边跑。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鹿后义说。
“梦些什么？”老金眯着醉眼问。
“我变成了一条鱼。披着鳞甲，发出白光，四处寻找有流水的地方，逆流而上。那些长脚的水鸟，最多的是长嘴白鹭，逐着我，尖嘴啄在我身上，鳞甲一片片掉落，像从身上撕下皮肉，像是铁砂一粒粒打在身上。我这才知道，那些年，我打过的铳，都是打我自己了。”
“梦而已，”老金摇头，“没事的。”
“我还总想起我的父亲。他常说，摸枪打鸟不是个正事，当个渔民，当个农民，睡得安稳。年轻时不懂，直到人老了才领悟到其中的深意。”
长时间的沉默，像山间断流的溪水。
“老鹿，我们走了。”火炉渐熄，老金拍了拍我。
门打开，灰雾后退，田野、沟渠、栖息的水鸟若隐若现.....·
（节选自《小说月报》，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