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笔记
祝勇
①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婺源租一所老房子,住下。
②在这里,可以与诸多向往的事物同在:山水、风月、田野、老屋、廊桥、灯、牛、农具、村民、酒、书、笔墨、乐器、历史、爱情。(A)在婺源,它们松散地混合在一起,像浸满柴火味的空气,被我们习惯,并且,忽略。在这里,任何古旧的事物(包括堂上的字画、器皿、窗栏板上的雕刻)的出现都不显得唐突,它们就像是在岁月里生长出来的,没有人为的痕迹,生命中所有的谋划都不动声色,雍容、质朴,与土地、河、树林、目光、梦境,浑然一体。
③婺源不是一个发光体,这一点与宫殿不同。在金碧辉煌的都城,即使是旧宫殿也是明亮的,在遥远的距离之外,我们的双眼也会被它屋顶的反光刺痛,在婺源,几乎所有的事物,诸如田野、青山、石墙、烟囱,都是吸光物,质地粗糙,风从上面溜过,都会感觉到它的摩擦力。婺源不属于那种夺目的事物,这里没有一处是鲜艳的,它的色泽是岁月给的,并因为符合岁月的要求而得以持久。(B)为了表明谦卑,它把自己深隐起来。延村、思溪、长滩、清华、严田、庆源、晓起、江湾、汪口、理坑……反反复复的村庄,在山的皱褶里,散布着,像散落的米粒,晶莹、饱满、含蓄、难以一一捡拾。
④不知道婺源的村落里暗藏着多少高堂华屋,从一扇小门进去,不知会遭遇什么。毫无预兆地,我们闯入明代某位尚书的客厅,被梁枋槅扇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慑。它们并不嚣张,那些高大的院墙和华美的雕刻在历经岁月的烟熏火燎之后已不再令人望而生畏,作为对现实的隐喻,这些雕饰——“喜上眉(梅)梢”、“合(荷)和(鹤)美好”、“鹿(禄)鸣幽谷”﹣﹣变得像现实一样朴素。雕梁画栋,与日常生活连接得如此妥帖。儒雅的官厅中,有几只母鸡在散步,戴花镜的祖母,弯在竹椅上打盹。所有的房屋,都有好几个敞开的入口,我们把那些开启的门扉当作公开的邀请函。我们可以任意参观所有的空间:堂屋、轩斋、天井、花园、庭院、回廊、厨房,甚至卧室。这使我们有了接近婺源的机会。到后来,我们干脆住在里面。我们躺在五百年的木床上睡觉,五百年前的事物就这样在梦中汹涌而来,而现世的烦忧,则再也无法扭动梦的机关。
⑤夜,是我认识婺源的开始。我们在白天里观察婺源,疯跑,迷失,流连忘返。但在夜晚,我们进入了婺源的内部,可以变换观察婺源的方式,比如:倾听、呼吸、梦幻、想象。夜晚呈现了比白天更多的东西。最奇妙的感受在于,我们能够倾听到倾听者﹣﹣在黑夜里,埋伏着无数的倾听者,寂静,暴露了它们的存在﹣﹣不仅包括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还有各种各样的物品:桌椅、茶壶、门窗、小巷、树叶、野猫……仿佛事先达成默契,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倾听。倾听成为许多事物交流的方式,很久以来,我们都忽略了这一点,并且因此中断了与许多事物的联系。现在,这种联系正悄无声息地恢复。在夜里,我发现自己和婺源正在相互渗透。我甚至可以看见婺源渗入我皮肤的进度,彼此之间无所顾忌地坦然接纳。
⑥在婺源,我会醒得很早。这一点,与在都市里截然不同。我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它的反应,与周围的事物完全同步﹣﹣我醒来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的家具,正井然有序地一一苏醒,先是靠窗的条凳,然后是那张祖上传下来的八仙桌,再后是屋角的箩筐……我的身体知觉依次恢复,从眼,到耳,到鼻,到手足,与此同时,对婺源的记忆一一恢复。
⑦关于婺源的未来,人们即使不说也心知肚明。美的事物总含有某种无端的寂灭,这种悲剧意味使它显得更加动人。我对一些事物总是怀有绝望的爱 , 婺源是其中之一。我走到田垅上,心里有些酸楚。曾经自以为刀枪不入、百炼成钢,此时我才发现,还是一如既往地脆弱,毫无进步。我劝说自己,要努力习惯世界的变化,尽管很难;就像一只蝴蝶要习惯那死亡的虫蛹空壳。
⑧我们已经离散多年。但婺源仍在,像五百年前那样,均匀地呼吸。
(有改动)
【链接材料】
甲:我把中国传统的乡村社会当成一个文化上的故乡,或者说是历史上的一个故乡。有时候我也愿意把南方当成自己的一个精神故乡。因为我特别认同它的文化。这不是个人的一个故乡,这是超越个人的一个更大的历史意义上的故乡。(祝勇)
乙:祝勇已经着魔一般陷入了昨天的文化里,将它作为一片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历史的尊严、民间的生命、民族的个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迹全都深在其中。特别是当农耕社会不可抗拒地走向消亡,祝勇反而来得更加急切和深切。他像面对着垂垂老矣、日渐衰弱的老母,感受着一种生命的相牵。我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一种文化的情怀!
(冯骥才)
(A)在婺源,它们松散地混合在一起,像浸满柴火味的空气,被我们习惯,并且,忽略。
(B)为了表明谦卑,它把自己深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