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怀旧
丰子恺
童年新年的欢乐,始于新年的前夕。
大年夜的夜饭,我故意不吃饱,好享受夜间游乐中的小食。从黄昏至黎明,街上携着灯笼收账的人络续不绝。收账的人,最初来在黄昏时,第二次来在半夜,第三次来在后半夜。收不上时就放弃不收,说道“带点老亲”,很客气地告别。平日天一黑就关门,这一天通夜开放,灯火满街。我常常跟了我们店里的收账员,向各店收账。访问各店,在我是一种趣味。他们有的请年菩萨,有的准备过新年。还有的在那里掷骰子。认识我的,还拿本店产的食物送给我吃。
我吃饱了东西回到家里,里面别是一番热闹:灶间里拥着大批人看放谷花。放的人一手把糯米谷撒进镬子里去,一手拿着一把稻草不绝地在镬子底下撩动。那些糯米谷得了热气,起初“啪,啪”地爆响,后来米脱出了谷皮,渐渐膨胀起来,终于放得像朵朵梅花一样。这些梅花在欢呼声中出了镬子,就被拿到厅上的桌子上去挑选。八仙桌中央堆了一大堆谷花,张开笑口的男女老幼你一堆,我一堆,竞相拣出纯白的谷花来,放在一只竹篮里,预备新年里泡糖茶请客人吃。我也参加,但任务不是拣而是吃。那白而肥的谷花又香又燥,比炒米松,比蛋片脆,是难得尝到的异味。
元旦的下午,大街小巷,鼓乐之声遥遥相应。现在回想,这种鼓乐最宜用为太平盛世的点缀。丝竹管弦固然幽雅,但最富有大众性的乐器,莫如打击乐器。俗语云:“锣鼓响,脚底痒。”打击乐器是对大众最有号召力的乐器。除大锣鼓外,还有小锣、班鼓、檀板、大铙钹、小铙钹等,都不能演奏旋律,只是同样节奏的反复,在轻重缓急中加以变化。像我,十来岁的孩子,略略受指导也能参加新年演奏。其音节浩荡,是华丽盛大的。在近处听时,心会忙着和它共鸣,无暇顾到他事。从远处听时,似觉远方举行着热闹的盛会,不由心生向往。试想:我们一个数百户的小镇同时响出好几处的浩荡的鼓乐来,云中的仙人听到了,也会羡慕盛世黎民的欢乐呢。
新年的晚上,我们又可从花炮享受眼福。最好看的是放万花筒。大人们一到新年,似乎袋里都是闲钱。斥两百文购大万花筒三个,摆在河岸一齐放起来。河水反照着,映成六株开满银花的火树,这般光景真像美丽的梦境。东岸上放万花筒,西岸上的少年岂肯袖手旁观呢,势必在对岸上也放起一套来。或者高高地放几十个流星到天空中,更引起远处的响应;或者放无数雪炮,隔河作战。闪光满目,欢呼之声盈耳,火药的香气弥漫在夜天的空气中。当这时候,全镇男女老幼似乎都以游戏为职业。
新年里孩子们每天总要访问爆竹店一次,而我格外热心。我曾把鞭炮拆散来,改制成无数的小万花筒,其法将底下的泥挖出,将头上的引火线拔下来插入泥孔中,倒置在水槽边上燃放起来,宛如新年夜河岸上的光景。虽然简陋,但神游其中,想象得比河岸上的光景更加壮丽。这种游戏只限于新年内,平日是不被许可的。到现在,偶尔闻到火药气时,我便立刻联想到新年及儿时的欢乐。
二十多年来,我或为负笈,或为糊口,频频离开故乡。上述种种,在这二十多年间渐渐消灭。但希望每年有个像“新年”的新年,以调剂一年来工作的辛苦。我想这像“新年”的新年一定存在着,将来总有一天会来到的。
(选自百花文艺出版社《丰子恺散文精编》,2001年版,有删节)
听鼓乐声
①那些糯米谷得了热气,起初“啪,啪”地爆响,后来米脱出了谷皮,渐渐膨胀起来,终于放得像朵朵梅花一样。(自选一个角度赏析该句)
②俗语云:“锣鼓响,脚底痒。”(结合上下文,说说你对这句俗语含义的理解)
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
——汪曾祺《端午的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