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
汪曾祺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天名京话,其含又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莱似的老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着。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叫吃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徒步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直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去洗检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吃午饭。吃了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夹着一本根厚的书回
路东一家较小,很干净,茶桌不多,掌柜的是个瘦瘦的男人,有几个孩子。掌柜的事情多,为客人冲茶续水,大都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儿子担任,我们称他这个儿子为“主任儿子”。街西那掌又胜又乱,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烟头、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也是七大八小,摇摇晃晃,但是生意却特别好。从平到晚,人坐得满满的。也许是因为风水好。这家茶馆在风翥街和龙翔街交接处,门面一边对着风素街,一边对着龙翔街,坐在茶馆,两条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到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闲人,赶马的“马锅头”、卖桑的、卖菜的。他们都抽叶子烟。要了幕以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圆形,皮制的,外面涂着一层黑漆,打开来,揭开覆盖着的菜叶,拿出剪好的金堂叶子,一支一支地卷起来。茶馆的墙壁上张贴、涂林得乱七八槽。但我于西墙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真正的诗:“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升无沙。”是用基笔题写在墙上的。这使我大为惊异了。这是什么人写的呢?
每天下午,有一个盲人到这家茶馆来说唱。他打着扬琴,说唱着。照现在的说法,这应是一种曲乙,但这种曲艺该叫什么名称,我一直没有打听着。我问过“主任儿子”,他说是“唱扬琴的”,我想不是。他唱的是什么?我有一次特意站下来听了一会儿,是:“……良田美地卖了,高楼大履拆了,娇要美妾跑了,狐皮袍子当了....”我想了想,哦,这是一首功戒携片的歌,他这唱的是鸦片烟之为害。这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呢?说不定是林则徐时代某一说国之士的作品。但是这个盲人只管唱他的,茶客们似乎都没有在听,他们仍然在说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这个盲人背着扬琴,点着马杆,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饱么?
进文林街,换着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最无趣味的苍馆,茶馆墙上的镜框里装的是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维丝、奥丽薇·德·哈茀兰、免拉免·盖博、泰伦宝华……除了卖茶,还卖咖啡、可可。这家的特点是:进进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鹿皮夹克的比较有钱的男同学外,还有把头发卷成一根一根香肠似的女同学,有时到了星期六,还开舞会。茶馆的门关了,从里面传出《蓝色的多瑶河》和《风流家妇》舞曲,里面正在“嘴嚓喀”。
由这家茶馆往东,不远几步,街上有一家老式的茶馆,楼上楼下,茶座不少,大学二年级郡一年,我和两个外文系的同学经常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各自看自己的书,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语。我这时才开始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的。茶馆离翠湖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文林街中,正对府甬道,后来新开了一家茶馆。这家茶馆的特点一是卖茶用玻璃杯,不用盖碗,也不用壶。不卖清茶,卖绿茶和红茶。红茶色如玫瑰,绿茶苦如猪胆,第二是答案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这样桌子上打桥牌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因此到这家茶馆来喝茶的,大都是来打桥牌的,这茶馆实在是一个桥牌俱乐部。联大打桥牌之风很盛。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每天到这里打桥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党员,昆明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学生运动搞得都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表地在打桥牌,谁也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