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站
阿来
在机村孩子们眼中,地质队的这些家伙真是神气。
他们自己带着一队骡子,驮着帆布帐篷、可以折叠的床、桌子和椅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尺子与镜子。他们出现了,看见机村这么大一个村庄,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赶着驮着各种稀奇东西的骡子队直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去了,对这么大个村庄视而不见,完全是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们一直往河的上游走,一直到转过山弯,把营地扎在比磨坊更远的林边草地上。
他们伐倒粗壮的杉树,用粗壮的树干搭起一个结实的平台,在上面安装上一些机器。有点风就尾巴摇摇晃晃,风稍大点就滴滴溜溜转个不停的东西是风向标,用这东西是要看出风的大小与方向。他们还在一个箱子里装上一些漂亮的玻璃容器,每天,都有人爬到上面,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下瓶子里装了多少雨或露水。他们还把一把长长的铁尺插在水里,每天记录水涨水消时,贴着水面的尺子上的刻度。
他们就这样忙着他们的事情。对近在眼下的机村不管不顾。偶尔,伙夫会去到村里采购一点蔬菜或牛奶。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太神气了,在他们眼里机村就像不存在一样,大人们都尽力不到地质队扎营的地方去,也假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可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们总是偷偷溜到那里去。停停转转的风向标下面的营地尽是新奇的事情。那些神气家伙,任我们聚在栅栏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有一天,老师突然宣布,地质队邀请机村小学全体学生前去参观,并要为我们组织一个科学主题日。我们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人人都念念有词:科学主题日,科学主题活动日。第二天,这个词在我们嘴里就很顺溜了。但是,老天爷呀,看看我们这群面孔脏污,衣衫破烂,乱发上沾着草屑与尘土的孩子吧,哪里有点能跟科学沾上边的样子啊!
但是,我们去了。老师让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前面打着一面红旗。老师依然吹着他那只口哨,指挥我们迈出整齐的步伐: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他的口哨闪闪发光,口哨声也一样闪闪发光。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步伐是整齐的。整齐的步伐使弯曲的村道上扬起了尘土。可是,转过山弯,过了磨坊,看到地质队营地上飘扬着的那些彩色的三角旗后,心立即怦怦乱跳,大家的步伐立即就零乱了。
他们把总是半开的栅栏完全敞开了。把一群小兽一样慌张而又激动的野孩子迎了进去。那天,我们看他们画图,看他们给岩石标本编号建档,学习使用那些不一样的尺子,学习辨识那些收集雨水的瓶子上的刻度。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人出来讲解,但我必须说,光是可以亲手摸摸那些东西,就让我的心跃动不已,至于那些解说,我可一句都没听进去。最后,他们把折叠的桌子排成一溜,请我们坐下,桌子上面摆上了花生与糖果。除了特别馋嘴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把糖果上漂亮的玻璃纸剥开,把那甜蜜的彩蛋融化在嘴里。但是,我们出手的确是太快了。手从宽大的藏袍袖子里像蛇吐信子又收信子一样,飞快伸出,抓到一颗糖果又飞快地缩回。糖果,一颗颗像是某种秘密的欣喜藏进了袍子里。
那些人他们笑了。这种很平淡的笑容,让我们紧张激动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但是,到这个时候,科学主题活动日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在老师的口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个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回忆是多么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个去过营地的孩子都为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
过了三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洼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来,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合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电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绝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可这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选自阿来《达瑟与达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