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放学路上”
王开岭
①“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说我懒呀,没有学问我无脸见爹娘。”
②30年前的儿歌倏然苏醒,当我经过一所小学的时候。
③下午4点半,方才还空荡荡的小街,像迅速充胀的救生圈,被各式私车和眼巴巴的家长塞满了。开闸了,小人儿鱼贯而出,大人们蜂拥而上。一瞬间,无数的昵称像蝉鸣般绽放,在空中结成一团热云。
④从前,上学或放学路上的孩子,就是一群没纪律的麻雀。无人护驾,无人押送,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玩透了、玩饿了再回家。
⑤回头想,童年最大的快乐就是在路上,尤其放学路上。那是一个孩子独闯世界的第一步,乃其精神发育的露天课堂、人生历练的风雨操场。在那个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间,每天充满新奇与陌生,充满未知的可能性,我作文里那些真实或瞎编的“一件有意义的事”,皆上演在其中。它的每一条巷子和拐角,每一只流浪狗和墙头猫,那烧饼铺、裁缝店、竹器行、小磨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卖冰糖葫芦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弹棉弓的铮铮响,还有谁家出墙的杏子最甜、谁家树上新筑了鸟窝……都会在某一时分与我发生联系。
⑥难以想象,若抽掉“放学路上”这个页码,童年还剩下什么呢?那个黄昏,我突然替眼前的孩子惋惜——他们不会再有“放学路上”了。他们被装进一只只豪华笼子,直接运回了家,像贵重行李。
⑦有位朋友,儿子6岁时搬了次家,10岁时又搬了次家,原因很简单,又购置了更大的房子。我问,儿子还记不记得从前的家?带他回去过吗?他主动要求过吗?没有,朋友摇头说:“他就像住宾馆一样,哪儿都行,既不恋旧,也不喜新……”我明白了,在“家”的转移上,孩子无动于衷,感情上没有缠绵,无须仪式和交接。
⑧“他想不想从前的小朋友?”我问。“不想,哪儿都有小朋友,哪儿小朋友都一样。或许儿子眼里,小朋友是种现象,一种配套设施,一种日光下随你移动的影子,不记名的影子……”朋友尴尬地说。
⑨我无语了。这是没有“发小”的一代,没有老街生活的一代,没有街坊和故园的一代。他们会不停地搬,但不是“搬家”。“搬家”意味着记忆和情感地点的移动,意味着朋友的告别和人群的刷新,而他们,只是随父母财富的变化,从一个物理空间转到另一物理空间。
⑩ 一位初中语文老师说,现在的作文题很少再涉及“故乡”,因为孩子会茫然,不知所措。是啊,你能把偌大北京当故乡吗?你能把朝阳、海淀或某个商品房小区当故乡吗?你会发现根本不熟悉它,从未在这个地点发生过深刻的感情和行为,也从未和该地点的人有过重要的精神联系。
⑪ 那天,忽收一条短信:“王开岭,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我愣了,以为恶作剧。可很快,我对它亲热起来,30年前,类似的唤声曾无数次在一个个傍晚响起,飘过一条条小巷,飘进我东躲西藏的耳朵里。传统老街上,一个贪玩的孩子每天都会遭遇这样的通缉,除了家长的嗓门,街坊邻居和小伙伴也会帮着喊。
⑫后来,才知这短信源于一起著名的网络事件,某天,有人发了个贴子:“贾君鹏,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短短几日,跟贴竟高达几十万,大家纷纷以各自腔调催促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快回家,别让妈妈等急了,别让桌上饭菜凉了,别挨一顿骂或一顿揍。感动之余,我把这条短信的主语换成朋友们的名字,发了出去。当然,我只选了同龄人,有过老街童年的一代。
⑬我暗暗为自己的童年庆幸。如果说贾君鹏的一代尚可叫作露天童年、旷野童年、老街童年,那如今的孩子,则是温室童年、园林童年、玩具童年了。
⑮面对现代街区和路途,父母不敢再把孩子轻易交出去了,不允许童年有任何闪失。就像风筝,从天空撤下,把绳剪掉,挂在墙上。再不用担心被风吹跑,被树刮住了。翅膀,就此成为传说和纪念。
⑯ 我终于想起来了,《读书郎》的词、曲,乃同一人。宋扬,湖北人。此歌生于19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