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长春
李修文
夜色之中,当我满心欢喜地走出长春火车站,丝毫想不到一年之后就会离开它。
我的租住地,是在城市边缘的光机学院家属区。这破落的家属区几乎令人绝望:红砖砌成的单元楼摇摇欲坠,楼群之间随意搭建的小平房连成了片,起风的时候,房顶的塑料布们猎猎招展,甚至被吹上了天空。
但我没有半点失望,因为的确就是我念想了多年的北国,那些别致而热烈的生机正依次展开:烤串店的烟雾热气腾腾,啤酒瓶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随意走进一间小平房,即可与人高声谈笑,大口喝酒。清晨去上班,要经过一片辽阔的菜地,每当我走在挂着露水的白菜中间,我都疑心自己会在长春过上一辈子。
终究还是不行,难处很快降临了,那就是语言的丧失。那时我刚开始写小说,虽然拙劣,但南方风物却显而易见:青苔,护城河,石拱桥,春天四处弥漫的气息。我自小在其中长大,依赖他们,而现在,突然找不见它们的踪迹了。
一边是宽阔的大街,碧蓝而肃穆的天空,庄重到庞大的苏俄及日式建筑,还有铺展千里的松嫩平原上,高粱和玉米正在燃烧般热烈地生长;而另外一边,是窄而弯曲的小巷,总也晒不干的衣物,还有常年积着渍水的青石台阶。一个是北方,一个是南方,我就站在中间,两条看不见的绳索将我左右撕扯,我竟然不知道该描述谁了,“心中有美,但又苦于赞美”。
这不过是一场失败的写作生涯掀开了序幕,但彼时之我却从未想到,前来北国,语言成了最痛彻的折磨:在没有学会描述北方之前,我唯有写南方,而属于南方的字词就像被北方的言说吓破了胆子,纷纷逃遁,我通宵达旦在等待,但它们都没有来。
我无法不失魂落魄。
而语言的裂缝还在扩大:在菜市场里,一路的菜贩子都在叫着“哥”;在烤串店里,两个不相识的女人,两三分钟后就可以叫对方“姐”——这些我都不习惯,于我而言,“哥”,只关联着我的弟弟,代表着我与他之间的亲密、冷战和他远在异国的孤单。
就是这样。我熟悉的字词言说,还有附着其上的情感伦理,正在像河水般从我的体内流走。我已然坐卧不宁,但又无法对旁人道明,于我严重的疑难,也许对旁人只是些微小事。
开始想法子,去靠近我熟悉的语言。我上班途中会经过华侨宾馆,有一阵子,一个大型的书市活动在长春举办,来自湖北的与会者们就住在这里。我跑到宾馆,找到一个不相识的家乡人,告诉他,需要人手的话,我十分愿意帮忙,分文不取。对方盯着我看了半天,答应了。
在书市上,我当了整整十天的搬书工,虽疲累不堪,却也满心欢喜:被人送了好多书,也拽着人说了好多话,就在这些说话之间,许多我熟悉的事物都在舌头上一一复活了。譬如桑葚,合欢,梅雨天;再譬如鳜鱼,芭蕉,竹林里的野狐禅。
这是一场嘴唇和舌头的盛宴。多少一生都用不上的字词,都被我挖空心思地想起来了,说出的时候,放心且全无障碍,它们可以被呼应。然而十天以后,家乡人全都离开了,我又独自活在了北国之城,我倒是并不为他们的离去而悲伤,我悲伤的是:不管我有多不舍得,长亭沽酒,霸陵折柳,好一番十八相送,那些话语和字词终究是别我而去了。
所以,寻找只能继续——菜场,餐馆,维修店,甚至在左邻右舍间,我一直寻找着在北方显得古怪和不可理喻的口音,一旦寻见,我就找借口上去攀谈。结果并没有多好:好不容易找见一个,这口音却往往正被它的主人用于叫卖、训斥、乞讨生计,事实上,它们没有工夫停下,来与我的口音相逢。
打这时起,我已经大致可以想象得出:我与长春,可能终须一别了。
世间的语言,何曾只是滔滔言说的工具?它是身世,是情欲,是梁山泊,也是雷音寺。它们除了是口舌的信使,更是在见证你的悲痛,你的狂喜,你的被侮辱与被损害。
某种凄凉之感诞生了,它告诉我:也许,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自从回到原籍,十几年过去了,写出过一些小说,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写不出。现在的问题是:从相信语言开始,我相信了这些语言背后的事物,但是,时代流淌得多么急速,我宣誓和效忠的事物正在一点点碎裂。和在长春时一样,我又站在了中间地带,一边是活生生的满目所见,一边却是我的诸多相信,日复一日,先是王顾左右,再是痛心疾首,终了,举目四望:厨房,会议室,阴雨时的小旅馆,诸多航空港与火车站,竟然全都变作了长春,那个二十二岁时的长春。
面对这四野周遭,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认输吧。唯有先认输,再继续写,继续挺住。就像威廉·斯塔夫,旁人问他:“你为什么还在写?”他问旁人:“你为什么不写了?”
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将正在苦度的每一处都视作长春。先去书市上做搬运工,再去菜场、餐馆和维修店,甚至左邻右舍间,去寻找可能会相逢的口音。是啊,十几年过去,我多少已经明白:别离不是羞耻,它只是命运的一部分。犹如此刻,我写下了一次生硬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别离,却又想起了罗伯特·勃莱的诗——
“我对自己说:我愿意最终获得悲痛吗?进行吧,秋天时你要高高兴兴,要修苦行,对,要肃穆,宁静,或者在悲痛的深谷里展开你的双翼。”
(选自散文集《山河袈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