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藏
孙犁
清晨,高粱叶、黑豆叶滴落着夜里凝结的露水,田野看来是安静的。可是就在那高粱地里豆棵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妇女,睡着无数的孩子。他们的嘴干渴极了,吸着豆叶上的露水。如果是大风天,妇女们就把孩子藏到怀里,仄下身去叫自己的背遮着。风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如果是在雨里,人们就把被子披起来,立在那里,身上流着水,打着冷颤,牙齿得得响,像一阵风声。
浅花的肚子越发沉重了,她也得跟着人们奔跑,忍饥挨饿受惊吓。她担心自己的生命,还要处处留神肚里那个小生命。像这样整天逃难,连个炕席的边儿也摸不着,难道就把孩子添在这潮湿的大洼里吗?
浅花心里明白,现在她不能去麻烦丈夫新卯,他现在正忙得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新卯藏在小菜园里,每天下午情况缓和了,浅花还得偷偷给他送饭去。
和丈夫在一块儿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浅花不认识。从浅花眼里看过去,丈夫和这个外路人很亲热。外路人说什么,丈夫很听从。
这天,浅花又用布包了一团饭,揣在怀里,在四外没有人走动的时候,跑进了对面的高粱地,从一人来高的密密的高粱里钻过去,走到自家的菜园。高粱地里是那样的闷热,一到了井边,她感觉到难得的舒畅和凉快。
这小小的菜园,就做了新卯和那个陌生人退守的“山寨”。他们在井台上安好了辘辘,还带了一把锄头,将枪掖在背后的腰里,这样远远看去,他们是两个安分的农夫,大大的良民。虽然村子广大的土地都因为战争荒了,这小小的菜园却拾掇得异常出色。太阳光强烈地照着,园子里散发着黑豆花和泥土潮热的香甜味道。几畦甜瓜快熟了,懒懒地躺在太阳光下面。
人还没有露面,这沉重凸胀的大肚子先露了出来。新卯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因为是喜爱还是心痛。
“那边没事吗?”他问。
浅花说:“没有。”
新卯和那人吃着饭,浅花坐在一边用褂子襟扇着汗,那个人问:
“这几天有人回家去睡觉了?”
“家去的不少了,鬼子修了楼,不常出来,人们就不愿再在地里受罪了。”浅花说。
“青年人有家去的吗?”那人着急地问。
“没有。”新卯说,“我早下了通知。”
那个人很快地吃完饭,站起身来,望望浅花的肚子笑着说:“大嫂子,快了吧,还差多少日子?”
浅花红了脸,看着丈夫。那人又问新卯,新卯说:
“谁闹清了她们那个!”
“你这个丈夫!”那个人说,“要关心她们么!我考虑了这个问题,在家里生产不好,就到这洞里来吧,我们搬到上面来睡,保护着你,你说好不好?”
浅花笑着说:“那不成了耗子吗?”
“都是鬼子闹的么!”那个人忿忿地说。
新卯吃完了饭,跑去摘了几个熟透了的大甜瓜,塞到浅花怀里。
浅花回到家里,心里犹豫着,她不愿去扰乱丈夫,又在家里睡了。
这一晚上,敌人包围了他们。满街红灯火杖,敌人把睡在家里的人都赶到街上去,男男女女哆里哆嗦走到街上,慌张地结着扣子提上鞋。
敌人指名要新卯,人们都说他不在家,早跑了。敌人在人群里乱抽乱打,要人们指出新卯家的人,人们说他一家子都跑了。那些女人们,跌坐在地上,身子使劲往下缩,由前面的人把自己压在下面。在灯影里,她们尽量把脸转到暗处,用手摸着地下的泥土涂在脸上。
敌人把能找到的东西放在人们的手里,把一张铁犁放在一个老头手里,把一块门扇放在一个老婆婆手里……命令高高举起,不准动摇。他们在周围散步、吸烟、详细观看。
浅花托着一个石砘子,肚子里已经很难受,高举着这样沉重的东西,她觉得她的肠子快断了。脊背上流着冷汗,一阵头晕,她栽倒了。敌人用皮鞋踢她,叫她再高举起那东西来。
夜深了,就是敌人也有些困乏,可是人们还得挣扎着高举着那些东西。灯光照着人们,照在敌人的刺刀上,也照在浅花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流着冷汗。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眼里冒着金星。在眼前飞,飞,又落下,又飞起来。
谁来解救?
一群青年人在新卯的小菜园集合了,由那外路人带领,潜入了村庄,趴在房上瞄准敌人脑袋射击。
敌人一阵慌乱,撤离了村庄。他们把倒在地下的浅花抬到园子里去。
不久,她就在洞里生产了。
洞里是阴冷的、潮湿的,那是三丈深的地下,没有一点光,大地上的风也吹不到这里面来。一个女孩子在这里降生了,母亲给她取了个名,叫“藏”。
在外面的大地里,风还是吹着,太阳还是照着,豆花谢了结了实,瓜儿熟了落了蒂。人们为了未来的光明,正在田野里进行着斗争。
(有删改)
文本二:
所谓诗化生活,并不是对生活的粉饰和美化。诗化生活是对生活的一种审美过滤,一种融合了作家审美情感的对生活独特的提炼和概括过程。这既体现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也体现着作家观察和表现生活的一种方式方法。孙犁为文,旨在发现美、表现美和歌颂美,他认为“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他说:“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他明确指出:“文学的职责是反映现实,主要是反映现实生活中真的美的善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都是这样。”对生活进行诗化的处理,把自己的审美情感自然天成地培铸于方法之中,是孙犁毕其一生矢志不渝的艺术追求。直到晚年,他还一再著文强调“小说属于美学范畴”“小说是美育的一种”。他说“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作家永远是现实生活的真美善的卫道士”。他怀着对人民的深沉的爱,以一颗火热的诗心感受着时代的风云,致力于表现生活的真善美。他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出自美和善的愿望”,能给人以情操的净化陶冶和极丰富的美感享受。
(摘自钟正平《诗化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