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她妈
林斤澜
丫头她妈没有名字, 可是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她的男人袁相舟不知道, 斜对面卖鱼丸的女人家溪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矮凳桥街上有少数人——说是少数,不过两只 手是数不过来的一一起了个名字也叫不开,连个外号都没有人肯费心思,只叫做癞头、跛脚、缺牙齿,若是女人,就叫做她妈、他婶、阿嬷、阿婆……
矮凳桥历代田少人多,老古话说一方土养一方人,矮凳桥这方土,却是养不活矮凳桥人。农田,上的“生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去做。袁相舟家里的几分田,就是承包在丫头她妈一个人身上,她妈说,喂不饱几张嘴,用几个人做什么?顶多插秧时候,儿子去甩甩秧苗。收割时节,丫头去捆捆稻草。挑粪水担化肥凡是肩膀吃力的,她妈决不指使儿女。袁相舟是什么也不插手,哪怕街上没有生意好做,她妈也宁肯叫男人家笼着手坐着。
做饭,也是她妈的事。煮熟了饭,热了菜,她妈告诉一声丫头盛起来吃,自己却走到街上来,经常过街走到斜对面,在溪鳗的鱼丸摊子那里,帮忙洗洗碗,添添火,说一会儿话,再回家去吃剩饭剩菜。她妈的食量很好,什么都吃,吃什么都有滋味。
她妈煮熟了饭自己走开,起先是困难时候,她觉着坐下来只张半张嘴,筷子只点点盘边,倒不如剩多剩少做一口咽下去的好。
后来,成了习惯。到街上站一站,屋檐下听听新闻,摊边说两句话,成了她的文化生活,她的唯一的娱乐。
不过有时候也说几句,说的是梦。这梦不是有文化的人,那种诗意的东西,也不是哲理,也不是比喻。这算不算一个秘密呢!
“昨天晚上我梦见下大雨了。”
丫头她妈常常只用一句话,就把她的梦说完。溪鳗心里有一本梦书,是一个圆梦专家。她手里忙着,也不妨碍心里翻到梦书的下雨篇,接着查问细节:
“你在屋里还是屋外?”
“屋里。”
“屋里漏不漏?”
“不漏。”
“那还好。”
……
“我和你说了吧,只许放在心里,不许挂在嘴上。只怕是个劫数,人会饿着,矮凳桥会墨黑,地面上会精光。不过你不要紧,你屋里不漏,你一家人都会熬过来的。”
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溪鳗的鱼丸摊子也“割”掉了。街上的店面都上了门板,再后来“困难时期”来了,街里街外都寻不着吃的……丫头她妈觉着溪鳗的圆梦,句句灵验,算得半个神仙。
内乱武斗的年头,溪鳗只开半扇小门,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让人进屋。丫头她妈来站一站,也是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说几句话。
……
溪鳗接着说:
“前天车钻他妈来说,上面挑飞机兵。车钻样样及格,就是肩膀头多一块肉,那是从小挑担叫扁担压出来的,人家不要。”
过后一天,丫头她妈挑着两箩番茄回家来,正好遇见儿子,儿子见妈妈脸都挣红了,拿过扁担来挑了走。走出去十多步,她妈忽然想起什么,叫道:
“放下,放下。”
儿子不明白。她妈抢上前来挑走了。
从这以后,父子两个休想帮忙。实在当忙时候,丫头倒还可以打个下手。袁相舟有回问道:
“我总比丫头多一把力气。”
她妈说:“你总会有转运的一天,不要运是转了,当老师又不要你了。"(注:袁相舟以前是中学教师。)
相舟也只笑笑。
谁知转运时候当真到来了。当前农村经济政策一下来,本地土话叫做“声叫声应”,矮凳桥街上马上活泼泼起来,一转身,闹成了专业的钮扣市场。
不用说袁相舟,连那么个丫头坐着点点数,装装塑料口袋,贴贴招牌,也成把地抓钞票。钞票钞票,满街地飞钞票,说钞票赚钞票。只有丫头她妈,还是泥里来水里去,也还是填不饱自家几张嘴,若论钞票把人分三六九等,她妈人前人后连个屁也放不响。
有天,她照旧到溪鳗那里站饭前的一站。溪鳗店门大开。里边有两个木匠师傅在装修吊脚楼,一番大干的景象。
“我昨天晚上梦见发大水了。”
“发吧发吧,你看看街上,不和发大水一样了。……丫头她妈,你要转运不要,要,听我一句话:种菜。”
丫头她妈笑眯眯走回家来,多少年圆梦都没有这一回开心。不过她还是和家里的谁也不商量,管自种了菜。
种出菜来就要挑上街叫卖。她不会叫,只把菜筐放在溪鳗店门口。过不了几天,她的菜挑子一上街,就有开饭馆的大师傅大声叫住,就有发了财的“大好佬”当街拦住,他们专挑新鲜细菜,不在价钱。
她妈从小种田。现在才觉着种出来的东西,珍贵。在众人眼里,旺俏。她先把旧箩换成新筐,敞口,好把细菜摆开。她的菜都要洗过涮过。青菜要显出青是青白是白,萝卜不带泥,红的红黄的黄。叶子要挺着,一张是一张,不夹带黄的萎的。不该带根的齐根砍掉,该带根的齐簇簇和老人家的胡子一样。
她原本头不梳脸不洗,也不怕站在街上听新闻。现在要换上干净鞋袜,有时穿上紫红毛线衫挑上菜筐,不怕磨损。
她现在很爱面子,讨价还价,若是还的价不是行情,她连理都不理。真正是新上市的好货色,她还言不二价哩。
后来市场管理把农副产品,规定在东口。丫头她妈的菜担随便钻小巷走屋檐下,都可以抄近路走到东口去。她不,还是从西口进街,穿过整条街,让人们看着她的成果,啧啧的啜牙花,又决不违反规定一路走一路卖。让开饭馆的着点急,只能预定三捆两捆的。让吃鲜货的“大好佬”差不多是央告给留下一把两把。当然,溪鳗做鱼丸鱼饼用的小葱鲜姜,鱼面汤头里用的小白菜、寸把长的蒿菜,那是不用招呼给送上门的。
不过有人说她是不是摆起架子来了?叫声丫头她妈给留点菜,她总是嘴皮动动的,说句什么话听也听不见,脸上还板板的,倒象保守着什么秘密。袁相舟听见人家这么说,哈哈一笑,说,要说她妈有秘密,天晓得,她的秘密就是做梦。
她妈听见这话,也不和袁相舟理论,倒和溪鳗说:
“什么做梦哩。人家叫我丫头她妈,我嘴皮动动是说,我有名姓。我妈妈梦见发大水生的我,起个名字叫王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