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精灵
[美]纳博科夫①
墨水瓶投下一个抖动的圆形影子,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描画它的轮廓,远处的一间屋里时钟在打点,我呢,又是一个精神恍惚、老像做梦一般的人,还以为是有人在敲门,先是轻轻地敲,接着敲得越来越响。来人敲了十二下,停下来等候。
“是的,我在家,请进……”
门把手怯生生地转动一下,满身流汁的蜡烛斜了一下烛光,来人往旁边一闪,站在了长方形的阴影之外,只见他弯腰弓背,灰衣上披着星夜的霜尘。
我认得这张脸一一认识他已经好久好久了啊!
他的右眼仍然隐在阴影里,左眼怯生生地偷偷瞅我,眼晴拉长了,隐隐发绿。眼珠子像一块铁锈在忽闪……两鬓灰白,如青苔丛生,银眉很淡,不注意看几乎看不出来,没有胡须,嘴周围的皱纹显得很可笑——这一切像是和我的记忆开玩笑,让我隐隐恼火。
我站起来,他上前一步。
他的破旧上衣显得太小,好像穿得不大对一一衣襟错了位。他手里握着一项帽子一一不能叫帽子,是一个松松垮垮的深色包袱,根本没有帽子的样儿……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欢迎的话,握了握他轻飘飘、冷冰冰的手,拍拍一只破旧的扶手椅的椅背。他在椅子上悬悬地坐下来,然后急匆匆地说起来,
“街上乱得可怕,所以我就躲进来了,不请自来,来看看你。你认出我了吗?你我二人过去常在一起玩,追逐打闹,一玩就是好几天,如今故地重游。你难道要说全忘了?”
他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迷惑了我。我觉得头晕目眩一一依稀记起了当年的快乐,无穷的、无可替代的快乐,至今蒙绕心头……
不,这不可能:我是一个人来的……怕是什么精神迷乱症,说犯就犯了吧,然而我身旁的的确确坐着个人,瘦得不像个真实的人,穿着带长稳的德国短靴,声如铜岭,闪动着金黄色和碧绿色,好熟悉一一说出来的话如又如此简单,和真人一模一样……
“好啦一一你记得的,对,我是从前的森林精灵,一个淘气鬼。如今我在这里,和大家一样,迫不得已逃亡啊。”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我又一次产生了幻觉,好像看到如波似浪的滚滚灵气,高大茂密的枝叶汹涌奔腾,明亮的桦树皮一闪一闪,伴着一种连绵不断的悦耳轰鸣……他朝我俯过身来,亲切地盯住我的眼晴,“还记得我们的森林吗?冷杉黑漆漆,桦树白茫茫?如今全被砍光了。说来痛心,令人难以忍受—一我亲眼看着我心爱的白桦树噼里啪啦地倒下,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把我赶进沼泽地里,我哭泣,我怒吼,像只麻崔一样狂叫着,飞快地逃走,去了邻近的一片松树林。”
“我在松树林里伤心,止不住哭泣,我从小到大都不习惯松树林,再说,瞧瞧,这哪里还是松树林呀,只是一摊蓝瓦瓦的煤渣。还得再走些路。不知不觉到了一片树林——真是一片好林子,茂密,幽深,凉爽。然而不知为何,这林子和以前的林子不完全一样。想当年我经常从早玩到晚,猛烈地打呼哨,使劲地拍手,惊吓路人,你还记得你自己的事吧一一有一次你在森林里的一个昏暗的地方迷了路,我不停地把林中小路弄得错综复杂,让树干乱转,闪现在枝叶丛间。一整夜都在恶作剧。不过那时就是到处鬼混,开开玩笑,大家怎么写我都行。可如今我清醒了,因为我的新住处实在不好玩。白天黑夜周围都有奇怪的噼里啪啦响声。起初我以为是个精灵同伴,在这一带出没。我呼唤着,又听听回音,还是噼里啪啦声,还有轰隆隆声。不过不对啊,那不是我们精灵发出的声音。”
“我久久流浪,穿过不同的树林,却找不到安宁,要么是死寂,荒凉,了无生趣,令人室息;要么是恐怖,令人不敢去想。最后我下定决心,变成一个乡巴佬,背个背包出发,永远离去。别了,俄罗斯!我梦想到一片能和睦相处的绿林,可什么都没找到,最后落脚在了这个陌生的、可怕的石头城,于是我变成了一个人,戴着浆过的硬领,穿着短靴,究全一副人样,甚至还学会了人的话语……”
他陷入了沉默。眼晴像湿润的树叶一般闪闪发亮,胳膊交叉起来,蜡烛淹没在烛泪中。摇曳的烛光下,他梳向左边的几缕灰白的头发很奇怪地闪着微光。
“我知道你也在苦苦寻找,”他的声音又幽幽传来,“不过你的寻找比起我的来,比起我狂风暴雨般的寻找来,不过是熟睡之人均匀的呼吸罢了,你不妨想想:我们部落里没有一个人留在俄罗斯。有一些像丝丝烟雾一般绕着圈飘走了,另一些流落到世界各地,家乡的河水变得忧伤,再没有欢快的手在河面上击溅月华,偶有没被收割的风信子,成了孤儿,默然无语,淡蓝色的古斯里琴也不再弹响,它曾为我的对手,轻盈的田野精灵服务,为他的歌声伴奏。那个头发蓬乱、热情友好的家居精吴,含着眼泪放弃了你那蒙羞受辱、又脏又乱的家,也放弃了枯萎的小树林,想当年那些小树林,明亮处楚楚动人,幽暗处又神秘莫测……
“这就是当年的我们,当年的俄罗斯,曾是你的灵感,曾是你风月无边的美丽,曾是你青春永驻的魔力!如今我们全都走了,走了,被一个发了疯的检查员赶出家园,亡命天涯。
“我的朋友,我不久就要死去,对我说点什么吧,告诉我你爱我,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过来坐近点,把手给我……”
蜡烛扑扑闪了几下,熄灭了。冰冷的手指摸摸我的手掌,那熟悉的忧郁笑声如钟震响,然后消失了。
当我打开灯的时候,扶手椅上并没有人……没有人!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桦树的香气,温苔的香气,飘荡在屋子里……
(有删改)
【注释】①纳博科夫(1899-1977),俄斋美籍作家,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