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方叙事作品的定点透视不同,中国传统叙事作品往往采取流动的视角或复眼映视式的视角。
流动视角的所谓流动,就是叙事者带领读者与书中主要人物采取同一视角,实行“三体交融”:设身处地地进入叙事情境,主要人物变了,与之交融的叙事者和读者也随之改变视角。读《水浒传》的人可能有一个幻觉,你读宋江似乎变成宋江,读武松似乎变成武松,这便是视角上“三体交融”的效应。中国古代句式不时省略主语,更强化了这种效应。比如武松大闹快活林:武松一路喝过了十来处酒肆,远远看见一处林子。抢过林子背后,才见一个金刚大汉在槐下乘凉。武松自付这一定是蒋门神了。转到门前绿栏杆,才看见两把销金旗上写着“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西方小说往往离开人物,从另一视角描写环境,细及它的细枝末节、历史沿革,以便给人物活动预先构建一个场景,如《巴黎圣母院》在描绘那座伟大的建筑时,就先用了数十页篇幅。而这里的视角则几乎寸步不离地随武松的行迹眼光游动,武松看不到的东西,读者也无从看到。游动视角不仅紧随人物眼光,也投射了人物性情一这只能是武松的眼光,他豪侠中不失精细,看清环境才动手;换作李逵恐怕就板斧一挥图个痛快了。
流动视角有时也采取圆形轨迹。《水浒传》中杨志、索超大名府比武,采取由外向内聚焦的圆形视角;梁山泊军队攻陷大名府,采取由内向外辐射的圆形视角。杨、索比武本身着墨不多,却写月台上梁中书看呆了;两边众军官喝彩不迭;阵面上军士们窃议,多年征战未见这等好汉厮杀;将台上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观战的诸色人物各具身份神态。金圣叹的眉评甚妙:“一段写满教场眼晴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晴乃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晴不觉在两人身上。”流动视角妙处在于:看客反成被看客,着墨不多自风流。
杨志比武的描写,是在单纯中求洒脱;大名府陷落的描写,千头万绪由何处者手?叙事者心灵手捷,一下子捉住了梁中书追然知丧天天的身影和眼 光,菜一翔而收扰千丝牙续,行文设有社果中书轻易脱险,而是在他递遍东南西北四门和三阅南门的过程中,由内往外地辐射出圆形的视角,把瞬同遍及满城的战火统一于一视角可以分为内视角、外视角和旁视角等处在不同层面上的类型。视角的流动,可以在同一层面上采取对位的、波浪状的或者圆形的种种流动方式:也可以在不同层面上人的眼光之中。
采取跳跃的或者台阶式的流动方式。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有一则二百余字的故事,使用有如昆虫复眼一般的视角,它先用外视角,写翰林院一位官员从征伊梨,突围时身死,两昼夜后复苏,疾驰归队随之,作者和翰林院一位同事问起他的经历,采取他“自言被创时”的方式转向内视角。内视角把人物在生死边缘上迷离恍惚的意识滑动,寓于灵魂离体后的徘徊,简直是某种意识流的写法。最后作品又转到旁视角,借同事之口表达对这位官员的赞叹。复眼映视式视角的运用,使小小文本具有多重功能:情节功能、深度心理功能和口碑功能,因而这篇笔记简直成了视角及其功能的小小实验室。
(摘编自杨义《中国叙事学: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