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中国建筑一开始就不是以单一的独立个别建筑物为目标,而是以空间规模巨大、平面铺开、相互连接和配合的群体建筑为特征的。从现在发掘的极为片段的始皇陵前的兵马坑看,整个场面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雄伟壮观和气魄宏大,完全可以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
和世界各民族主要建筑多半是供养神的庙堂(希腊神殿、伊斯兰教清真寺等)不同,中国主要是宫殿建筑,即供活着的君主们居住的场所。在中国建筑的空间意识中,不是去获得某种神秘、紧张的灵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种明确、实用的观念情调。正如中国绘画理论所说,山水画有“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种种,但“可游”“可居”胜过“可望”“可行”。中国建筑的平面铺开的有机群体,实际已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进程,就是说,不是像哥特式教堂那样,人们突然一下被扔进一个巨大幽闭的空间中感到渺小恐惧而祈求上帝的保护。相反,中国建筑的平面纵深空间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的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主宰。实用的、入世的、理智的、历史的因素在这里占着明显的优势,从而排斥了反理性的迷狂意识。正是这种意识构成许多宗教建筑的审美基本特征。
中国的这种理性精神还表现在建筑物严格对称结构上,以展现严肃、方正、井井有条。所以,就单个建筑来说,比起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建筑来,它确乎相对低矮,比较平淡。但就整体建筑群说,它却结构方正,逶迤交错,气势雄浑。它以非常简单的基本单位组成了复杂的群体结构,形成在严格对称中仍有变化,在多样变化中又保持统一的风貌。万里长城,虽未严格对称,也不算高大,却连绵于群山峻岭之巅,像一条无尽的龙蛇在作永恒的飞舞。它在空间上的连续本身即展示了时间中的绵延,成了我们民族伟大活力的象征。
这种本质上是时间进程的流动美,在个体建筑物的空间形式上,也同样表现出来,这方面又显出线的艺术特征,因为它是通过线来做到这一点的。中国木结构建筑的屋顶形状和装饰,占有重要地位,屋顶的曲线,向上微翘的飞檐(汉以后),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往下压的大帽,反而随着线的曲折,显出向上挺举的飞动轻快,配以宽厚的正身和阔大的台基,使整个建筑安定踏实而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体现出一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有鲜明节奏感的效果,而不同于欧洲或伊斯兰以及印度建筑。就是由印度传来的宗教性质的宝塔,也由于中国化而不再是体积的任意堆积而繁复重累,也不是垂直一线上下同大,而表现为一级一级的异常明朗单纯的数学整数式的节奏美。这使它与吴哥寺那种繁复堆积的美大不相同。
也由于是世间生活的宫殿建筑,供享受游乐而不只供崇拜顶礼之用,从先秦起,中国建筑便充满了各种供人自由玩赏的精细的美术作品(绘画、雕塑)。斗拱、飞檐的讲究,门、窗形式的自由和多样,鲜艳色彩的极力追求,“金铺玉户”“重轩镂槛”“雕梁画栋”,是对它们的形容描述。延续到近代,也仍然如此。
(选自李泽厚《美的历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