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洪素手弹琴
东君
夏日的某个礼拜六,徐三白①奉师命飞赴上海,看望师妹洪素手。老师顾樵先生让他带去了一张古琴。洪素手的公寓陈设简朴,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蜘蛛侠玩具和图片。
屋子小,有些闷热。洪素手建议到阳台上吹吹风。他们并肩站着,弹琴似的抚弄着栏杆。徐三白问:“回到南方后,还有没有弹琴?”洪素手说:“带了一张琴,一直没弹。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员,同事们都夸我打字速度快,手势也很好看,我没敢告诉他们我是学过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声。”
徐三白又说:“顾先生一直很惦念你。这张琴,先生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他花了很长时间修补。”洪素手的双手突然不动了,月光下,仿佛柔软的枝条。她凝视着自己的手指,久久不说话。
因为手指纤长,十六岁时,洪素手到顾樵先生的渔樵山馆学琴。洪素手打小孤僻,不爱说话,只喜欢抚琴。琴人当中流行这么一种说法: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可洪素手喜欢的恰恰就是这些特性。有一天,洪素手弹完一曲,顾先生忽然流下了泪水,说:“我已经找到传人了。”洪素手只在顾先生家弹琴,挪个地方,她就弹不了。洪素手弹琴,只给先生或自己听。顾先生说她弹琴跟蚕吐丝一般,听到人声就会中断。
顾先生常常外出献艺,最常去的是唐书记家。老唐退休多年,喜欢听琴。琴之为物,于顾先生而言,是乐器;在老唐,就是一种医疗保健用品。老唐患有老年抑郁症,他感觉古琴能让他入静,像是把他内心的皱褶一点点抚平了。老唐的儿子做生意,有闲钱,也喜欢收藏。有一回,老唐在儿子家顺手翻出一张黄纸,展开是一份古代的琴谱,就把顾先生叫来。顾先生摩挲良久,说是明代的一份野谱,高人所作。老唐立马给儿子打电话,把琴谱送给了顾先生。顾先生后来逢人就提他与老唐的这段交情,仿佛高山流水,是可以长久的。
后来,老唐突发疾病去世了。顾先生听到噩耗,感慨万千,抱着琴来到老唐灵前,弹了一曲《忆故人》。唐老板听毕,泫然泪下,说:“以后你有空,就照例过来。我不在,你就对着我爹的遗像弹。我给你付钱。”
那时节,顾先生整修渔樵山庄,雇一班民工施工。有个叫小瞿的民工,是顾先生的老乡,顾先生常把他叫过来聊天。小瞿不善言谈,却擅长手谈。围棋下得尤其好,像顾先生这样自称“业余三段”的人也输给他。输了子,顾先生打量着小瞿的手说,你的手长得好,天生就是执“子”之手,却偏偏要拿起大锤子,铁锹来,可惜可惜。有一回,顾先生跟小瞿下围棋时,洪素手就在一边静静地弹琴。一曲弹完,顾先生感叹:“这孩子从来不给外人弹琴,唯独你是例外。”
那天,顾先生又抱琴去了唐老板家。一曲弹毕,唐老板忽然发问,听说你有个女弟子,弹得一手好琴?顾先生漫声应道,是。唐老板说,往后你就带那位女弟子过来弹琴。顾先生说,她离开了我的山馆就不会弹了。唐老板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妙人儿?那我就要去你山馆瞧瞧了。唐老板说来就来了。身上还带着股浓重的酒气。
洪素手来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唐老板问:“会弹什么曲子?"洪素手不作声。顾先生在旁指点:“你就弹一曲《酒狂》吧。”洪素手依旧不作声。徐三白在旁插话:“像小瞿那样的乡下人你都可以弹琴给他听,为什么就不给唐老板弹?"顾先生见唐老板脸上青筋猛暴,赶紧上来打圆场:“这孩子!你看看,连我也拿她没法子。”唐老板对顾先生说:“我家中有一张明代的古琴。如果小姑娘愿意给我弹一曲,我立马派人把这张琴送过来,做你们琴馆的镇馆之宝。”洪素手却仍旧把脑袋偏向一隅,一副断然拒绝的样子。唐老板大手一挥说:“我把这么值钱的一张古琴送出手,你还不领情?!”唐老板的酒气猛扑过来,洪素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用手捂住了鼻子。唐老板打了个酒嗝说:“怎么?你嫌老子身上的酒气?弹琴的人就是清高。”说着,他上前就把洪素手捂在鼻子上的手拽开。那一刻,民工小瞿风也似的从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冲过来,一拳击中唐老板的下巴,把他打了个趔趄。纷乱中,小瞿拉着洪素手,拨开人群,跑出了山馆。从此,洪素手再也没有回过山馆了。
阳台暗了。失去音信的百般找寻,顾先生的琴和嘱托……四周一片幽暗沉寂。洪素手忽然指着对面窗户说:“那天我亲眼看见有人从那个窗口坠落,他很平静地落下,没有发出一声呼喊。”一个月前,有个擦窗户的清洁工从那里意外坠落。她说:“只有我知道,他生前还有个外号,叫‘蜘蛛侠’。”徐三白打了个寒噤。洪素手突然睁大了眼睛:“你知道那个坠楼的擦窗工是谁吗?他就是我的丈夫小瞿。”黑暗中徐三白“哦”了一声。
洪素手缓缓坐下来,弹了一曲《忆故人》。弹着弹着,似乎手指也变得鲜活了,如同鱼游进水里。洪素手的手上有一层泪光似的柔和的东西,竟至透明了。
这天傍晚,徐三白回到宾馆,前台服务员说有位女士要把钥匙转交给他,让他去一趟。打开门,洪素手已经搬走了。墙壁上的“蜘蛛侠”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靠床头的地方还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琴桌,上面有几片鲜红欲燃的枫叶,琴桌后面是渔樵山馆的一株芭蕉叶,叶下有一只蜘蛛悬垂着,连纤细的蛛丝都清晰可见。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抱着那张古琴,退出屋子。关门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缕淡而亮的光线从薄纱窗帘间照进来,整个房间素净得像没有住过人,以致他疑心自己与洪素手的见面只是一场幻觉。
半个月后,顾樵先生收到了徐三白寄来的一盒磁带。一阵“滋滋”声之后,录音机里响起了淡远的琴声。他依稀看到洪素手的手在猛滚或慢拂,渐渐地,她的手化成了流水,化成了烟,向远处飘去。
(本文有删改)
【注】①三白:旧时指盐、萝卜、饭。三者皆白色,故谓。这里是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