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风筝的人
这是城市中心一块难得的空旷之地,位置高,又无明显的道路通往,从而被多数人忽略。秋草连绵,即使放风筝的人也没能踩出明显的脚印。现在他来了,坐在一片秋草的毯子上,看人放风筝。干草在他身下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惹他一次次地深呼吸。
放风筝的人有三个,看客只有他一人。他轮番看过去,最后专注于一个准老头。那准老头没准正因为他的观看,而有了庄重感或表演欲吧。这当然是他的猜测,但谁说没有道理?你瞧那准老头,脊背笔挺,下巴抬起一个角度,恰恰是四十五度面向青空的姿势。天空深不可测,放风筝的人目光深不可测,缓缓地操纵着手中的线盘,发出“刺啦刺啦”的放线声。
他一次次想起深不可测这词。放风筝这事,在以前,他想象那是和孩子的欢叫声联系在一起的,是和磕磕绊绊、又有着说不出的明亮感联系在一起的,是和春天、杏花、周末以及郊游联系在一起的。即便如此,他也回忆不起放风筝的经历,想不起曾陪孩子或别的什么人放过风筝。
哪怕再做联想,他仍然没对风筝生出好感,倒是对放风筝者的困惑又添了一分。再看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放风筝的人,投入、忘我,似乎不是在放风筝,而是驾驶着一艘大船在天海中飞驰,连他这个旁观者也被忽略了。
也正是这点,勾起了他一窥究竟的欲望。
放风筝的人手中的线圈好像永远都放不到头,这很魔幻。风筝的影子遥远,却总也脱离不了牵引,飘飘摇摇,直上云霄。
有一阵子,他确信放风筝者是注意并在意他这个旁观者的。这么大一片空阔地,就这几个人。他一直坐在那里,做忠实的看客。他又不是石头,岂能无视?
其实,放风筝者在旁观者刚来时就注意到了。这块因为高耸空寂,暂时保持僻静的地方,是他最先发现的。当他发现这块空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来这里放风筝,他要在这空地上放风筝。
在他放了一个月风筝后,又一个人来了,也是个老头。第二天,这个老头又来了。他在心里生出一点遗憾,但细究又像是隐秘的安慰。直到第三个人来——还是老头,他反倒在心里笑了。谁来早,谁走早。天晴了,天阴了。他们从不打招呼,默默地,各放各的风筝。直到今天下午,第四个老头出现,坐在一边,默默地看他们放风筝。
在他暗自称放风筝者为准老头好几个小时之后,准老头的风筝线还是那么连绵不断,那个黑色鹰形的风筝也还在他的视线内。他希望一阵风猛地吹来,叫这个人的风筝跌下来,摔在他跟前,摔得稀巴烂。那样,他们或许能自然地交谈起来,而不必要找个什么借口去和他攀谈。
但是,衬着黑鹰的天空蓝得深不可测,和这个准老头一般叵测。
他又一次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他回忆起上周的这个时候,他一个人开车去了田野。久不开车,他一时找不回那种人车一体的妥帖感觉。这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独自驾车,虽然身在路上,却没有具体目标。这样的状态给他的感觉不是自由,倒像是不知被什么困住的迷茫。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倒是什么也没做就累坏了。最后他索性把车停在一条荒凉的小路边,顺着小路往前走。
于是,他来到了这片空地上。
有一瞬间,他幻想自己是在一个阔大的广场上。他正做报告,千人倾听。他慷慨激昂,话题关于自由。他觉得自己讲得过瘾,听众也该是听得过瘾的吧。你听这掌声——礼节性的、象征性的、不得不鼓的掌声他听得太多了,他感觉这一次的掌声,每一下都是情绪带动手掌,是用力在拍,用心在鼓掌,他能听出他们的情绪。
他深深迷醉,等清醒过来,身子依然在这个高台上,哪里有人头攒动的广场。准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线,卷好风筝,正用一个奇怪的表情附身向他,像看一个小孩、看一个晚辈那样打量他。嘴里所说的,却分明是一个准老头对另一个准老头说的话。
“退休了吗?”
“喜欢放风筝?”
“不喜欢也不要紧。”
“风筝一脱手,你就爱上放风筝了。”
“甭急,甭辩论,交换个电话号码,下次来时约上你,风筝我给你弄好。”
他站起来,活动已经半麻木的双腿,手不觉和准老头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