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上的梦
赵宇
一滴自然之水的诞生与繁衍必然会经历一次复杂的机缘巧合,需要一些时间与事物的契合碰撞,一系列的起承转合。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的相遇,乃至汇聚一身,便是水流。水是一面具有洞穿性的镜子。可以想象一滴水从云层之中降落下来,它穿透云、穿透风、穿透尘埃,穿透一切从空中随性相遇的事物,它浸润万物周身,折射出神奇的光泽,最后又复返云层之中,转换成另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它洞见光、洞见雨露、洞见自然之灵的生死复活,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在它的波光掠影中变得安静透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只要愿意从思想的脉络开始遐想,它会从心间一直流向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从身体之中彻彻底底地穿插而过,成为洞穿一个人内心的纯净之水。
水纹是水的面容褶皱,那么多的水呈现出或奔放或平缓或随性的状态,水纹是它可以显露出来的表情。它表露出河流的性情,优优雅雅,飘飘荡荡,永远不会离开土地的表层。
我想起了父亲。父亲已进入暮年,他的一生有水相伴,没有离开过那条河流的羁绊。父亲从小在故乡的河畔长大。现在,父亲日渐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阳台上,望着天边云朵的渐渐消散,他的眸子放射出平静柔和的光芒,像一湾趋于平缓的河水,已经看不出任何的波折和焦躁。故乡的那条老河也如父亲般随着季节的草木荣枯安然淡定。春天时,两岸万物滋生,花草繁茂,生机盎然,河流清绿,像调皮的姑娘,唱着动听的歌谣。夏秋时节,河流因大大小小沟汊的水拥挤而来而变得充盈,像一个突然浮肿的病人,性情暴虐、蛮不讲理,居然会将河堤淹至子堤,甚至有喷涌而出的危险。冬季了,河流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如已经干瘪了乳房的母亲,再也挤不出什么乳汁,狭窄的河面,撑一根长篙一跃即可到达彼岸,岁月留给它的只是下一个季节的重生。
在或长或短、或急或缓的河面上,我曾经幻化出一个奇怪的梦境:霞光初照,一个人驾着一叶扁舟,从家乡的河流出发,一路颊沛流离来到繁华的城市,像一个战士一样穿梭在纷繁复杂的世事变化之中,而后,垂老的时候,他又重新驾着那叶扁舟,沿着熟悉的河道,落叶归根,返璞归真。河流是他终生流淌的血液,河水是他回归心灵的甘露。父亲一辈子试困挣脱乡村的束缚,离开依靠河水灌溉的农家生活,直到年过花甲之后,才离开村庄走进小县城,但他内心中最亲切的地方,永远是几十年来生活的老家。曾几何时,我们多么期盼离开家乡,而真正离开之后,内心中又无时无刻不对家乡牵肠挂肚,那里的一草一木,那一条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向何处而去的河流,曾经的过往浮云,显得是那样柔软妥帖。随着年岁的逐渐更替,我那颗浮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安顿下来,水纹上的梦境只是一个幻象,虚幻、迷离、朦胧,我不再想去逃向远方,我愿意临近父亲和河流,日常生活像流水般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与河流是一种相遇,和水纹是一种相遇。
傍晚时,陪父亲沿着河边散步,父亲难免又会感叹过去时光的韶华流逝,唏嘘过去艰难生活的不易。河流成为承载父亲回忆的床,在这载满沧桑困苦的沉痛史中,父亲的身体在过去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呈现出像枯枝一样的手臂,褶皱一样的皮肤,然而父亲又将他生命中的另一面鲜明地展露出来,钢筋水泥般坚定的意志,像河流一样勇往直前的决心,战胜苦难,并在苦难中战胜自己。虽然他没有建立显赫的家业,但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乡人口中的能干人。父亲是一个如此清澈的人,不吃荤、不饮酒、不打牌,我很少见到一个像河流一样纯净的人,父亲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们的一生都在与河流相遇,与水纹相遇,像一个萦绕不开的梦境,从来没有过断流,只会流向更远的远方。
(选自《散文选刊》,2020年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