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银元
练建安
“报告,打土豪时,我们藏了银元。”
“在哪里?”
“汀江边的一个树洞里。”
“多少?”
“800块。”
“好!迅速取回来。”
说话的是闽西南军政委员会的张主席和小排长。小排长姓王,原是上杭县大队的,队伍被打散后,辗转找到了红九团。
主力红军长征后,敌军集中了9个师的兵力“清剿”闽西地方红军。
“中央军”外,数粤军最为狡诈。其兵员,多为当地人,吃苦耐劳,擅爬山,一旦被咬住,就穷追不止,很难甩脱。前月,红九团遭遇粤军主力,遂边打边撤,隐入莽莽苍苍的金丰大山里。
部队断粮快半个月了,靠山吃山,野菜野果冬笋,没油没盐的,眼睛都吃花啦。
有了银元,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多年以后,红九团的老同志说,这个钱啊,是可以买东西吃的。
小排长和侦察队的李禄贵立即出发,历经艰险,到达目的地,精确地取出了银元。
半夜,他们在李家村土地庙前接头户家搞饭吃。油灯下,他们将麻袋中的800块银元平均分装两个布袋。这样,他们就可以走得轻快一些。
“咦,都有两条龙啊。”小排长读过几年私塾,识字。他看到,这些银元,清一色。正面铸满汉文“光绪元宝”,两旁饰蝙蝠纹,上书“广东省造”,下书“库平重壹两”。背面正中有圆状篆书“寿”字,外围饰双龙戏珠纹。他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双龙银元”啊。
村口犬吠大作。“有情况!”禄贵吹灭油灯。各自一手提起布袋,一手持驳壳枪,前后钻入了后龙山。
第二天傍晚,他们回来了。张主席很高兴,拥抱着小排长,说:“好同志啊,好同志!”
叫来司务长,张主席将布袋交给了他,命令道,800块银元,入账,立即组织人员下山采购。
张主席留下小排长和禄贵吃水煮冬笋。山上有木炭,不发烟。小铁锅里,噗噜噜地冒着热气。
“张主席!张主席!”司务长匆匆赶来,欲言又止。张主席说,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司务长说,银元少了一块,是799块!
张主席双眉上扬即收,笑了,说,就按799块入账。又说,冬笋,同志们都有吧?司务长说,都有,都有。张主席说,有点盐巴就香啰。司务长同志,下山后,记得多搞点盐巴。要抓紧办,去吧。
司务长走后,小排长和禄贵一样,急红了脸,都数了三遍啊,明明是800块啊,咋就少了一块呢?
张主席说,丢了就算啦,不要再提了。
闽西三年游击战争艰苦卓绝。“西安事变”后,红八、九团等部改编为新四军二支队北上抗日。江南战场上,新四军越战越强,小王排长成为独立团团长。在一次掩护友军阻击鬼子的战斗中,王团长负重伤。友军中将副军长来野战医院慰问,送了一批营养品和“两条”银元。
养伤很无聊。这天上午,阳光懒洋洋地洒入窗口。王团长瞄到床边的“两条”银元,来了雅兴,拆开,一块块看,吹气,揍在耳边听嗡嗡声。突然,他眼睛一亮,他瞧见了一块银元上的“双龙戏珠”。巧了,一堆银元,尽是“袁大头”,就这块特别。他兴奋地高声叫,警卫员!警卫员!
警卫员闻声而至。
“这块银元,送到张司令员那里去。就说是友军慰问我的。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讲。”
警卫员准确地复述了一遍。
“好。去吧。”
警卫员接过银元,转身出门。
“回来!”
“首长,请指示。”王团长努努嘴,说,回来后,把这些都送到团里去,一块也不留。说完,翻转身,困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小排长成了耄耋老人。老人战功卓著,是首批授衔的开国将军。退下来后,组织上安排他住在省城半山“将军楼”内。他习惯早起,绕院子散步,高唱革命歌曲,然后静坐在藤制太师椅上,喝茶,晒太阳。公务员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这天,王老做完系列“早课”,静坐读报。秘书悄悄过来说,一位老战友的孙子从家乡来了,见不见?王老连声说,见,见哪。
那位老战友正是李禄贵。金丰战斗中,禄贵双腿中弹,留在当地养伤,后来就入赘了,没跟上队伍。前些年落实政策,经王老等证明,定为“失散老红军”。
禄贵的这个孙子叫荣发,在省军区当过兵,退伍前有来往,王老认得他。荣发一进院门,王老就叫,阿发,你来啦?
荣发很激动,说,首长好。
王老问,禄贵,身体还好吧?
荣发眼圈红了,他,他……
王老沉默片刻,摆摆手,唉,咱们红九团的神枪手噢。
荣发定定神,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卧着一块“双龙银元”。
荣发说,爷爷念叨,一定要还给组织。请首长您转交。
王老挺起身子,眼神锐利,问,怎么回事?
荣发说,上个月吧,台风刮倒了俺村土地庙前的老宅子。房东整地,石头缝里找到的。
“噢。你爷爷要回来的?”
“是的,首长。”
“好同志啊,好同志!”
要来便用笺,王老写了一张收条。接着,端详银元很久很久,按在秘书手心,指示他一定要办好上交手续。
秘书明白,“双龙银元”引来购买者蜂拥而至,竞价超50万元。为了却老人的最后愿望,禄贵家卖掉了老房子。这些,他不能对王老说。
荣发回去了,王老闭目养神。秘书看到,柔和的秋阳下,他的嘴角,有一丝甜甜的笑意。(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