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在小说中的功能是多种多样的,营造环境、渲染气氛、衬托情绪、铺垫情节、暗示心理,貌似闲笔,却处处生辉。我们对文学的记忆,很多都与优美的风景相关。古代文学中那些名篇,比如《岳阳楼记》《滕王阁序》,至今仍然让我们流连于大自然之美,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等现代作家笔下的浙东、京城、湘西等地的风俗景观和人文景观,成为一个地区的文化符号和精神写照。
为什么当代小说创作中缺少优美风景?首先在于快餐文化不断介入日常生活,对作家写作产生了潜在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畅销书、影视剧、网络文学为标志的快餐文化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文学自然也不例外。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卷入到这三类快餐文化的写作之中,文学出版、文学评判也自然地受到这些快餐文化的影响,对文学创作的“伤害”也在不经意中发生。
以流量为终极目标的商业文化对当代小说创作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消费故事、消费情节,而景物描写在快餐文化里属于累赘物,影响阅读观赏的节奏。在畅销书写作中,过往那种委婉细腻的叙述,被粗浅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霸占。快节奏是畅销书最大的特点,而风景属于“慢”的书写,当然被弃之如敝屣。
风景描写的缺失还是作家对经典文学的生疏和缺课造成的。网络文学和畅销书这些类型文学写作的门槛相对较低,尤其是网络文学的无门槛进入,使一些年轻作家走上文坛,不是从经典文学入门,而是经由畅销书和网络文学进入创作,他们缺少对经典的深度阅读和理解。文学经典,无论中外,都有大量的风景描写。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讲究情景交融,所谓“言外之意”“境外之境”,都是基于景物描写的基础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如此,“美人芳草”的《楚辞》亦是如此。唐诗宋词更是留下无数情景交融、脍炙人口的风景经典。至今被认为是中国长篇小说高峰的《红楼梦》里的风景描写更是无与伦比,其展现出的虚实相间的风景世界至今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一些作家片面地理解现代小说和后现代小说的理念,他们认为风景描写是古典主义的,田园风光与现代小说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产物。后现代主义的写作追求扁平化,放弃象征的深度模式。但后现代主义的扁平只是对那些概念化的象征之塔的摧毁,景物描写依然被作为小说的有机体来看待,只是在使用时更为谨慎,也更为精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也是被后现代主义推崇的作品,但不乏风景描写。中国当代具有后现代性的作家余华、苏童、格非、毕飞宇等也没有放弃风景描写,他们以优美的笔触对中西方经典风景描写致敬。
风景的缺失表面上是一个文学能力的不均衡现象,其深层次原因还在于作家内心的荒芜和浮躁。现代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是叙述的艺术,而叙述的艺术往往是叙述视角的艺术。现代小说在打破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的基础上,新生出很多叙述视角,用不同的目光去观察世界、社会和人生。但无论采取哪种视角,都是从眼睛出发,由眼睛去看世界。虽然很多作品采用的是人物的视角,事实上都是作家潜在的视角在“说话”。对于现代小说而言,叙述视角看到的、表现出来的事物正是作家心灵的投射。从文艺创作心理学的角度看,今天小说家笔下风景的缺失,正是心灵深处某种精神的缺失。思想的匮乏、哲学的贫困,造成了心灵的空洞,也造成眼睛的空洞。
风景描写其实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就像绘画的素描和写生一样,需要下功夫苦练才能完成。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哲学在支撑。鲁迅作为伟大的思想家,笔下的风景为何让人难以忘怀?因为这些风景是鲁迅思想的载体。《故乡》开篇写道:“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是对当时乡村败落的一种真实的描绘,也是鲁迅对旧中国社会悲凉而恨铁不成钢心理的充分体现,他对辛亥革命的失望和对中国社会的忧思也渗透其中。
(摘编自王干《为何现在的小说难见风景描写》,《光明日报》2022年4月13日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