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先生
金仁顺
小野先生是我的朋友莉央介绍来的。他是大学历史学教授,近年来,很多精力放在东北亚近当代史的研究上。
我跟小野先生约好上午九点在酒店大堂见面。我问他想去哪里,可有计划。他说没有,客随主便。
我跟小野先生说,每次外地有朋友来,最让我发愁的就是长春没什么可看的,不像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文明起源早。
“在我看来,”小野先生说,“长春是心灵幽深之地。”
他很认真,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客气。
我们开车去新民大街,后参观了伪满皇宫。旧楼、做旧的家具、蜡像人物,小野先生都看得很认真,但真正让他驻足的,是游客们最走马观花的展览厅。我在他身后跟着,发现最吸引他的是那些次要人物,小野先生戴上了眼镜,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弯下腰去,一会儿蹲一会儿站,有时候靠得太近,鼻尖都快要贴到照片上了。
“您在找什么人吗?”我问他。
“啊,”小野先生好像考试打小抄被人抓住那样,笑了,“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长春服役过,下等军官,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因为某种机缘,他被拍下来过。”
“那您是怎么知道他曾经在长春的?”
“是他战友说的。”
有一次他们去吃寿喜烧,一个包着头巾的男人从厨房出来,拍了老小野先生一下,“我看着就像你!”寿喜烧店老板激动地说。
“我记得父亲当时的样子,”小野先生说,“他的脸瞬间白了,整个人就像被咒语定住了。那个人好像没注意到这个,在他身上又拍又打的,父亲慢慢缓过来,恢复正常。”
他们喝了一下午的酒,大部分时间,老小野先生只喝酒,不说话。寿喜烧老板话又多又密,话语从他的嘴里倾倒似的奔涌而出。在长春,他们俩在一个小分队,经常一起执勤。他们一起去过妓院,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说任何话之前先骂别人是蠢货、混蛋。他们还一起杀过人,三个中国人,他们死前的哀求声哭喊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有他们的血,那么多的血,像红油漆一样,弄脏了他们军靴的靴底……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很多酒。老小野先生醉了三天,他在房间里沉睡,偶尔起来喝杯水。
老小野先生酒醒后,瘦了一圈儿,脸色灰败,仿佛大病初愈。小野先生试图跟父亲聊聊,但他父亲就像没听见似的。他在垃圾桶里发现父亲扔掉了那天离开时寿喜烧老板塞进他衣服口袋里的名片。于是他明白,父亲再也不会去那家店了,偶然被推开的回忆之门,被父亲重新关闭了。
两年以后,他又去过那家寿喜烧店。老板娘告诉他,三个月前,老板突发心梗过世了。
小野先生大学毕业的时候,老小野先生去参加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吃饭。小野先生对父亲提起他曾去过寿喜烧店,告诉他,他的战友去世了。
“——死在自己的床上?”老小野先生问。
“是的。”
“死在洁白干净的床单上?”
小野先生不知道寿喜烧老板家的床单是什么样的。
“他不配。”老小野先生说,“我们都不配!”
老小野先生二十年前过世。他给小野先生所在的办公室打电话,请他那天晚上务必回家。小野先生下课后回到家,发现父亲穿着和服,雕塑般地坐在窗前,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走到跟前才发现不对劲儿。
老小野先生把家里的东西都处理掉了,日用品杂物衣服鞋一样没留,房子空空荡荡的,他的身边只留了一盆兰草,遗书夹在草叶之间。
“他抹掉了他所有的生活痕迹。”小野先生说。
为什么他保持沉默?为什么他撑了那么多年,八十岁的时候选择了自杀?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一切杂事处理好,在空无一物的家中孤寂地死去?一想到这个小野先生就内心酸楚,为了缓释这种痛苦,他想改变一些东西,或许他可以用字词和叙述把老小野先生清除掉的东西一点一滴地还原回来。
“我知道这样做会漏洞百出”小野先生说,“如此,也总好过一片虚空。”
晚餐我定在“长春1939”。餐馆的装修更像个博物馆或者杂物馆,走廊设计成了百年前的老胡同。胡同中间铺了条有轨电车道,车是小型的,最多能坐四个人,移动的速度比人步行还慢,一路咣当咣当响,眼下坐在上面的是两个七八岁的小朋友。
“餐馆为了强调特色,打怀旧牌,形式大于内容。”我对小野先生说,“有些虚假,但感受一下也无妨。”
“您太费心了,”小野先生冲我点头,打量着四周,感慨了一句,“时光走廊。”
吃完饭我们离开餐馆时,走到门口处,小野先生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打量着拥有有轨电车的这一条仿古街道。
“假如真的有时光走廊,”小野先生问我,“我在这条走廊里遇见父亲,您猜会发生什么?”
我想象了一下,“——他会装作不认识您。”
“没错!”他双手击掌。
我们一起笑,笑得很大声,笑得停不下来,到最后,小野先生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