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戏剧语言的任务不仅在于显示性格,而且还要展开冲突。不同思想的人,各自代表不同的利益和要求,于是彼此引起矛盾,互相发生冲突。戏剧以冲突为基础,剧中人物的利益和要求既然各不相同,那就必然在动作中表现出来,所以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早就指出戏剧所摹仿的对象是“在动作中的人”,并且认为“动作”是戏剧的灵魂。戏剧冲突的发展过程就是剧中人物的动作和反动作的斗争过程。在这不断的前进运动中,性格和冲突互为表里,性格引起冲突,冲突发展性格,而戏剧的主题就被充分而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因此,在戏剧作品中,语言的性格化和语言的动作性是密切相联系的,剧中人物既然都是“在动作中的人”,那么剧作家用语言来描写性格时,必须通过矛盾冲突来表现,因此高度性格化的语言经常就是富于动作性的语言。曹禺的戏剧语言,就是这样。
在《雷雨》第二幕周朴园和鲁侍萍相认这一场中,周朴园在初见鲁侍萍时随便问道:“你-你贵姓?”鲁侍萍答道:“我姓鲁。”当鲁侍萍谈到“梅姑娘”“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时,周朴园抬起头来问道:“你姓什么?”鲁侍萍回答:“我姓鲁,老爷。”当他听到侍萍还活着,那个小孩也活着,他忽然立即问道:“你是谁?”她回答道:“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最后她提起他的一件纺绸衬衣上绣着一朵梅花和一个萍字,他徐徐立起问道:“哦,你,你,你是-”她说:“我是从前侍候过老爷的下人。”他到此不得不承认,“哦,侍萍!(低声)是你?”在鲁侍萍自己叙述悲惨身世的过程中,周朴园先后四次问她是什么人,先是随便敷衍,继而惊惧,终而只得承认是侍萍。随着他的罪恶历史的逐步揭露,戏剧动作在一起一伏之中逐步发展。关于一个人的姓氏和身份的回答,在日常生活中本来是极平凡的事,但是在周朴园和鲁侍萍这一场中却极富于动作性。周朴园的几次问话,从“你-你贵姓?”和“你姓什么?”到“你是谁?”和“哦,你,你,你是-”,以及他那每一次都有的不同的声音姿态表情,鲜明地显示了他的渐趋紧张的内心动作,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曹禺在运用语言时经过了反复的推敲。这段对话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层次分明,回环起伏,由隐微至显露,终而达到波涛汹涌的高潮。
(节选自《曹禺剧作的语言艺术》,陈瘦竹,沈蔚德)
材料二
莎士比亚的台词中,充满华丽的辞藻和生动的比喻,音响悦耳,光彩耀眼,简直使人穷于应接。其中虽然也有着明显的动作性,也是围绕着一个共同目标(戏剧冲突)向前推进的,但它是四处奔突、闪烁不定,跳跃式地、冲击式地前进的;它与戏剧冲突间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忽近忽远的。契诃夫的台词,虽然也有着很强烈的动作性,但这种动作性,粗粗一看是不明显的、不易察觉的。因为他的人物的意志,似乎并没有为共同的事件所牵引住,他们有时似乎只是在各说各的话,只有当我们注意到了人物对待当前环境的不同态度,对待他们周围同一的情调、气氛的不同反应的时候,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注意到了他们的人生观、社会观的不同,出意到了他们的心情、气质的不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到冲突的存在,动作性的存在。它的冲突,它的动作性,是表现在人物内心的代流上,因而是隐潜的,是比较深藏的。曹禺的台词的动作性,却是既鲜明而又强烈。他的人物都有明确而执着的自觉意志,而且相互之间有着一个共同的焦点,他们大家都在围绕着这个焦点而进行斗争。因此,他们的对话与戏剧冲突扣得很紧,它的动作性不但是明显的,而且是紧张的。所以曹禺的剧作,是最符合黑格尔、勃吕纳谛耶等人的戏剧概念的,他的剧作的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矛盾冲突的尖锐、紧张;体现在对话上,则是动作性的鲜明与强烈。
(节选自《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成就》,钱谷融)
材料三
能够推动剧情发展,激起矛盾冲突,揭示人物的内心动作,这样的戏剧语言才算具有动作性。戏剧语言的动作性,还有一种复杂的表现形态:人物表面上在做某一件事,却偏要夹杂着说几句与这件事无关的话,似乎用不着说的话,实际上这些话倒是透露人物真意的一种动作。《雷雨》第二幕,繁漪要周萍留下来,周萍拒绝,下场。鲁贵偷偷地进来,见繁漪哭,低声说:“鲁妈来了好半天啦!”言下之意,他也等了好半天了,把太太与大少爷刚才那场戏全听到了。繁漪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鲁贵回答:“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
这里的“我倒是想着,可是我”就是夹杂进去的、与报告鲁妈等候太太接见的事无关的话。然而,正好是这一句,最为传神,它透露了鲁贵的真意:叫太太心里明白,他掌握着她和大少爷的“把柄”呢!这句话就是鲁贵透露自己真意的一种“动作”。
(节选自《戏剧语言的动作性》,有删改,王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