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吉格勒的人
[德]赫尔曼˙黑塞
以前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吉格勒,他就像我们每天在街上见到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脸孔。
吉格勒并不愚蠢,但也没有天赋。他认为自己最有趣、最重要,是一个独特的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世界的中心。他完全不会怀疑,而当事实与他的意见矛盾时,他就不以为然地闭起眼睛。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不仅对金钱有无限敬意,对科学也是如此。他特别赞赏癌症研究,因为父亲死于癌症。吉格勒坚信:已有惊人发展的科学,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吉格勒以穿着出名,往往超出经济能力。他无法赶上每月或每季的时髦服装,便会轻视这些服装。他很相信性格的独立,时常在朋友之中,在安全的地方,苛刻地谈到自己的雇主以及政府。
在他到达我们的城镇后不久的一个星期日,他决定享受一天的娱乐。他还没有交上任何真正的朋友。也许,这是他毁灭的原因。人孤独是不好的。他只能想到观光。在经过周密的探讨和成熟的沉思之后,他决定去参观历史博物馆和动物园。博物馆在星期日早晨是免费的,而动物园在下午买普通的门票就可以参观。
他穿上有布扣的新衣服——他喜欢这件衣服,然后前往历史博物馆。他拿着细长、优雅、涂红漆的手杖,这使他显得有尊严又非凡。
房间中有各种东西可以看,这位虔诚的访客在心中赞美万能的科学。阅读陈列橱上的精细题词时,他观察到:科学在这儿又证明可以为人所信赖了。幸亏有这些题词,所以古老的装饰品——诸如生锈的钥匙,破裂和晦暗的项链——变得非常有趣。多么美妙啊!科学深入一切,了解一切——科学一定会很快除掉癌症,也许会消灭“死亡”。
在第二个房间,他发现一个玻璃盒,盒子里很清楚地反映着他的身影,他小心又满意地检视自己的上衣、裤子以及领带结。他对着一个古老的祖父钟沉思,表现出耐心的赞同。然后,他开始打哈欠,频频看自己的表,并不耻于显露自己的表,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纯金表。
他看了表后很失望,离午餐时间还很久,就走进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陈列着中古迷信的东西,一个角落还有整个炼金术士的工作坊。这个角落用绳子围起来,一个牌子写明:禁止众人触碰东西。他不假思索地把手臂伸到绳子上方,碰碰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想不通那时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这种幼稚的无聊事,也不了解为什么像巫术这样荒谬的事没有被禁止。另一方面,炼金术却是可原谅的,因为有用的化学是从炼金术发展出而来的。天啊,想想看:这些炼金家的坩埚,以及一切魔术的戏法,也许是必要的,因为没有它们的话,就没有今日的阿司匹林或瓦斯弹!
他拿起一个黑色小圆珠,在指头之间揉着这个干燥又非常轻的小东西。正当他要放下时,一位参观者走进房间。吉格勒很尴尬,因为他是看到牌子的。他握紧手,把小圆球放进口袋中,离开了。
他一直到街上才想起那小圆球,决定把它丢掉。但他嗅到一种微弱的树脂味,觉得很舒服,于是又放进口袋。
他走到一家饭店,叫了菜,把玩着领带,对周围的客人投以尊敬或高傲的眼光,看他们穿什么衣服而定。菜很久不来,他拿出药丸,嗅了嗅,在一种幼稚的动作之下,放进了嘴中。药丸很快溶化,他汲了一口啤酒,吞下去。
两点钟时,年轻人走到动物园。他温和地微笑,走到灵长类的屋子。一只大猩猩温和地对他点头,以深沉的声音说:“兄弟,好吗?”吉格勒觉得很厌恶,感受到奇异的惊恐,转开身子。当他走开时,听到猿猴在骂:“有什么好骄傲的!愚蠢的杂种!”
他惊慌地跑开,前往鹿笼。一只庄严的大麋鹿站在靠近横木的地方,端详着他。忽然,吉格勒产生一阵恐惧。自从吞下药丸,他就了解动物的语言。麋鹿用棕色的大眼睛说话。它沉默的凝视表现出尊严、认命、忧伤的神色,并且对这位访客表示一种可怕的,高傲又严肃的轻蔑。吉格勒在这些眼睛发出的语言中获知:虽然他戴着帽子,拿着手杖,戴着金表,穿着最好的衣服,但却不比害虫好,是一种可笑又讨人厌的甲虫。
他逃到野山羊、羚羊、角马、骆马、野猪和熊的地方。它们全没有羞辱他,却毫无例外地轻视他。他听它们讲话,它们对于一个事实感到很惊奇:这些丑陋、发臭而不尊严的两足动物有着浮华的伪装,竟然被允许自由地跑来跑去。
他听到一只美洲狮对幼狮说话,说话中充满尊严和实际的智慧,在人类之中很少听到。他注视着金黄狮子的眼睛,获知:在荒野中没有兽笼,没有人类。他看到一只茶隼栖息在一根枯枝上,显得高傲却孤凄,凝结在忧郁的情绪中;他也看到鸟以尊严、认命和幽默的态度承受被人监禁的命运。
吉格勒很沮丧,他挣脱所有的思想习惯,在失望中转回他的人类。他寻求那些会了解他的恐惧和痛苦的眼光,希望发现高贵、冷静和自然的尊严。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透过动物的眼睛,只看到一群堕落又作假的衣冠禽兽,似乎是所有动作的丑陋混合。
吉格勒失望地荡来荡去,对自己感觉到一种无望的羞愧。
(选自《世界经典短篇小说金榜》,有删改)
结尾1:他靠在麋鹿笼子的横木上,因啜泣而颤动着身体。一群人聚拢来,他整了整上衣、裤子以及领带结,扶了扶高贵的帽子,看了看洁白的手套,握紧细长、优雅、涂红漆的手杖,转过身来,满面春风地穿过人群。
结尾2:他早就把涂上红漆的手杖丢进树丛中,然后也丢了手套。但是,当他丢开了帽子,脱下了鞋子和领带,因啜泣而颤动着身体,靠在麋鹿笼子的横木上的时候,一群人聚拢来,警察抓住他,然后他被带到一家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