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人讳正,世为吴中著姓。先曾祖讳凤,中成化甲午乡试,选调兖州城武县知县。先祖讳绅,县学生,为太常卿夏昶之孙婿。昶以文学为一时名臣。诗、书之业,以故世有承传。先祖家教尤严,先人早游县学 , 屡试不第,而有光后出有名,及举乡试,先人遂谢去。先祖于诸父有分,独退让处其薄。
先祖以高年笃老,先人与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侧,日忻忻然,如少年儿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闭门读书,每自喜,以为有所得。性坦率,未尝与人有争。与里中结社,有香山洛社之风。社中人尤敬其德,称其别号曰岫云,言如出岫之云,无心也。岁壬戌,有光八上春官 , 不第还,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见矣,悲夫!以有光之困于久试,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殁,而始获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禄养,所以为终天之恨也。有光仕官既不遂,独幸以建储诏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万一。
先妻魏氏,光禄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谥恭简公校之从女也。恭简公为当世名儒,学者称为庄渠先生云。先妻少长富贵家,及来归,甘澹薄,亲自操作。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以为能可以自给。及病,妻母遣人日来省视,始叹息,以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贫之如此也。尝谓有光曰:“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事舅及继姑孝敬,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夭殁。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继妻王氏。吴中王氏多自以为太原之后然实无考独先妻家谱系最明远有承传。先妻少丧父,妻母教之甚修谨。年十八来归,不失妇道。抚前子,爱甚己子。前子死,时哭之悲,病遂亟。其聪明慈爱,盖天性也。魏氏生时,有光方年少为诸生,及王氏,方乡举,家益贫。历岁岁北上辨装及下第之穷愁。有光之欢,生平于世,无所得意,独有两妻之贤,此亦释家所谓随意眷属者也。今蒙恩封赠 , 例当封妻前一人,与最后一人,而恩诏乃许移封。今妻费氏,亦愿推让王氏,则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旷典矣。
(选自《震川先生集》,有删改)
(二)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①及先人之方殁,而始获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禄养,所以为终天之恨也。
②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以为能可以自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