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鸡鸭名家
汪曾祺
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声鸡啼,一只金彩灿丽的大公鸡,一只很好看的鸡,在小院子里顾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打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簸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神秘的响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钒钒,悄怆感人。江南地暖,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琬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这一群鸭子的主人相熟,搭伙运过江来,现在再分开,以便各自出卖。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怎么?——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一个是余老五。”“另一个呢?”
“陆长庚。”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这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清明前后,正是炕鸡的时候。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糊着泥和草,下面点着稻草和谷糠,不断用火烘着。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温度。什么时候加一点草、糠,什么时候撤掉一点,这是余老五的职份。那两天他整天不离一步。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暖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
刚刚出炕的小鸡照理是一般大小,但是看上去,老五的小鸡要大一圈!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别的师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气错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余老五总要多等一个半个时辰。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要在这一会儿见分晓。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罢?”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下手,小鸡就啾啾啾啾纷纷出来了。余老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道理是谁也知道的,可是别人得不到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是才分,是学问,强求不来。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陆长庚瘦瘦小小,小头,小脸。他不像余老五那样有酒有饭,有寄托。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乡下的活计没有哪一件难得倒他。可是运气不好,日子越过越穷,他也就变得懒散了,像个不得意的才子,潦倒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汉,出细鱼细虾,是个适于养鸭的地方。这块地上的老佃户叫倪二,前两天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运鸭,鸭在水,人在船,一路迤迤逦逦地走。指挥鸭阵,划撑小船,全凭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经过长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
倪二一早把鸭赶过荡,准备过白莲湖,沿漕河,过江。
在白莲湖里。一趟鸭子全散了!“散了”,就是鸭子不服从指挥,四散逃窜,钻进芦丛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来。
怎么办呢?
围着的人说: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除非陆长庚。
桥头有个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常在后面斜着头看的,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诨号陆鸭。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现在见到鸭就怕。
讲定了,十块钱。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杠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这十块钱赚得太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只小船的四围来……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
这个人真是有点魔法。
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好几次,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他发誓,从此不再养鸭。
当然,第二天他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输得光光的。
这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么样了呢?
(有删改)
文本二:
小说的散文化(节选)
汪曾祺
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说的一种(不是唯一的)趋势。有些作者有意用“日记”“文札”来作为文集的标题,有些完全不能称为小说的东西,则命之为“小品”。鲁迅的《故乡》写得很不集中。《社戏》是小说么?但是鲁迅并没有把它收在专收散文的《朝花夕拾》里,而是收在小说集里的。废名的《竹林的故事》可以说是具有连续性的散文诗。萧红的《呼兰河传》全无故事。沈从文的《长河》是一部很奇怪的长篇小说。它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就像这部小说所写的流水一样。这是一部散文化的长篇小说。
散文化小说的作者不大理解,也不大理会典型论。要求一个人物像一团海绵一样吸进那样多的社会内容,是很困难的。散文化小说的人像往往轻轻几笔,神全气足。《世说新语》,堪称范本。
有些作者好像完全不考虑结构,写得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潇潇酒酒。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是散文化小说的作者自觉遵循的结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