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河 入 海
叶 梅
很久以来,我对滔滔黄河如何注入大海充满了向往,那一番情景,是滔天巨浪?是长龙摆尾?或是桀骜不驯、浩浩汤汤?我一次次想象它的激越,想亲眼见到它的渴望与日俱增。
2019年夏末,如愿以偿,我来到了黄河入海口东营。
一路上,我想起青海的好朋友梅卓,她是一位美丽的藏族女诗人,一直生活在青藏高原。她说她的父老乡亲敬畏雪山化出的涓涓溪流,从不敢用任何不洁之物亵渎流水。每逢吉祥的日子,她的乡亲们都会跋涉到雪山脚下取回清水,供奉在家里。梅卓在说这些话时,一脸虔诚,这使她本来好看的双眼显得更加清澈透亮。
我又想到曾经去过的青海三江源,那大江大河的发源地是如此宏阔而寥远,连绵起伏的可可西里山及唐古拉山脉横贯其间,高耸入云的雪山冰川巍峨庄严,一派圣洁,而雪山脚下涌出的清泉则如从天而降的仙女,一群群前后欢跳着,四处流动……一时分辨不清,是哪些涓涓雪水流归了黄河?
有关黄河源的记载,《尚书·禹贡》即有“导河积石,至于龙门”之说。唐王朝和吐蕃来往密切,特地派遣过一些官员和旅行家到河源探访。吐蕃王松赞干布,还在这一带迎娶了不远万里前来和亲的文成公主。这黄河之源,想必也勾起公主更加强烈的思乡之情,但她若能知道她的故事将随着黄河之水久久流传,成为民族亲情千秋美好的见证,一定会欣慰不已。
青藏高原孕育了三条大河:黄河、长江、澜沧江。黄河为何选择流向北方,这是大河深藏的秘密。或许她从巴颜喀拉山脉初生之时,便与长江、澜沧江心照不宣,以对生命无边的仁慈和默契,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去向,在持续的前行中不断丰盈,哺育着亿万生灵。
从雪山到海洋,这条中国北方的大河,流向西北干涸的山峦和土地,滋润了广袤的高原与平原,最后注入渤海。她经历了一路惊险传奇,先是在山地峡谷间穿行,又随手造就出富饶的河套平原;随后急转朝南,飞流直下,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而去;继而摇荡前行,过三门峡,长驱直入,横贯华北平原;在她奔向大海的前夕,又将挟带而来的泥沙堆积成一块块新生的陆地,任那里绿芽萌发,草木葳蕤。
我追随着她的气息,终于来到了黄河入海口,也就是她不断簇拥而成的土地上。前往入海口的路上,黄河就在相距不远的大堤之外,车行高处,能时时看到她万马奔腾似的流动,仿佛听到那大河的咆哮。
漫漫长路,她润泽了广袤的土地,孕育了中华文明。人们用这母亲河灌溉农田,兴修水电,她是沿途人民的生命源泉,也是文明得以为继和可持续发展的保障。但就在前些年,人们突然发现,黄河竟然出现断流现象,究竟是源头的雪线下降,黄沙遮蔽?还是沿途树木减少,水系退化?或是人们过度开发利用,造成环境恶劣,河水干涸?下游有些河段竟然只剩了浅浅的水面,浅得人赤着双脚就能蹬过河去,怎不叫人痛彻心扉?
欣喜的是,那片通往黄河入海口的葳蕤湿地,展现了东营人的良苦用心。近些年来,人们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至黄河源头,下至黄河入海口以及渤海,启动了全面保护的战略规划,还大自然以勃勃生机,日见成效。
受到黄河馈赠的东营似乎迎来了高原的某种气息,那受到呵护的湿地一望无际,青苍苍的芦苇枝叶舒展,密不透风,水洼里虫鸣鱼跳。辽阔的湿地成为鸟儿的乐园,每年南来北往的近六百万只鸟儿在此越冬、繁殖和歇息,丹顶鹤、白鹭、天鹅……数不清种类的鸟儿们在湿润的草地、密集的芦苇丛中优雅地翩翩起舞,它们组成曼妙的队列,在这片与大海相依的天空之上此起彼伏,高飞低唱,仿佛都在一同欢迎远道而来的黄河之水。
眼见得,黄河就要扑向大海了,那是她日夜奔走,终将回归的家园。她一定是远远地看见了那一片蔚蓝,从那么遥远的高原到此,她从未停歇,即便已是千辛万苦,也仍然毫不踌躇地奔涌向前,那排山倒海的波涛便是她急急的脚步。她有一些矜持,可以从她回卷的瞬间看出来,但终归,她气势磅礴地迎着海洋而去。
于是,那一道令人极为震撼的奇观便出现了:巨大的黄河浪潮与渺远的蓝色大海紧紧相汇,持续着,连绵不断……那是经历了无数厚土濡染而成的雄浑的黄,那是经历了从陆地——湖泊——海的沧桑演变的无尽的蓝,两者都是天地的原色。
这时候,你还可以明显地看到,奔腾而来的黄河即使进入了大海,但依然按捺不住她的倔强。她在一派宽容的蓝色之上掀起一股又一股巨浪,浪的尖顶扬起一堆堆雪白,展现出大河一如既往的冰雪性情——她到此时,也没有忘记雪山的恩典,试图留下自己的本色。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人的视线难以企及的海之深处,她终于化作了海。
(节选自《人民日报》2019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