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桥荣记
白先勇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我自己开的这家花桥荣记可没有那些风光了。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跑到台北又开起饭馆来。我先生是行伍出身的,我还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呢。哪晓得苏北那一仗后,我先生便下落不明,慌慌张张地我们眷属便到了台湾。头几年,我还四处打听,后来夜里常常梦见我先生,总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经先走了。
顾客里,许多却是我们广西同乡,为着要吃点家乡味,才常年来我们这里光顾。客人里头,只有卢先生一个人是我们桂林小同乡。人家知礼识数,是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在一间小学已经当了多年的国文先生了。他刚到我们店来搭饭,我记得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径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开,坐下去便网头扒饭,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饭的当儿,他才欠身笑着说一句:不该你,老板娘。卢先生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
我这么巴结他,其实也是为了秀华。
秀华是我先生的侄女儿,男人也是军人,当排长的,在大陆上一样地也没了消息。秀华总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间麻包工厂里替人织麻线,一双手都织出了老茧来。"乖女,”我说,"你和阿卫有感情,为他守一辈子,你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着你婶娘,就是你一个好榜样。难道我和你叔叔还没有感情吗?等到今天,你婶娘等成了这副样子_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卫还在,你未必见得着他,要是他已经走了呢?你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费了。”
秀华终于动了心,掩面痛哭起来。
于是一个大年夜,我便把卢先生和秀华都拘了来,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烫了一壶热热的绍兴酒。我把他们两个合在一起。秀华倒有点意思,尽管抿着嘴巴笑,可是卢先生这么个大男人,反而害起臊来,我纵着他去跟秀华喝双杯,他竟脸红了。
“卢先生,你看我们秀华这个人怎么样?”,第二天我拦住他问道。他扭呢了半天也答不上话来。
“我们秀华直赞你呢!”,我瞅着他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开玩笑?,我截断他的话,“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
“老板娘,”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请你不要胡闹,我在桂林老家,早订过婚了的。”说完便走了。气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天下也有这种没造化的男人!
一个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热天,我在店里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点,实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给我们大师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个小公园里,去透口气。进入公园,我一眼瞥见,卢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拉弦子。一听,他竟在拉我们桂林戏呢,我不由地便心痒了起来。从前在桂林,我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岁红他们唱戏,我天天都去看的。
“卢先生,你也会桂林戏呀!,
他赶忙立起来招呼我,一面答道:“并不会什么,自己乱拉乱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几时再能听小金凤唱出戏就好了。”
“我也最爱听她的戏了。”卢先生笑着答道。“就是呀,她那出《回窑》把人的心都给唱了出来!,
我说好说歹求了卢先生半天,他才调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贵回窑》。我没料到,他还会唱旦角呢,挺清润的嗓子,很有几分小金凤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宝钏_听得我不禁有点刺心起来。
“人家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_,卢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气对他说,卢先生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卢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谁家的小姐呀?,我问他。
“是罗锦善罗家的。”
“哦,原来是他们家的姑娘”,
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同学。”卢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两撮皱纹来,说着他低下头去,又调起弦子,随便地拉了起来。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红,起了一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卢先生那咿咿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朦朦胧胧,竟睡了过去。忽儿我看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我先生,骑着马跑了过来。
“老板娘_,
我睁开眼,却看见卢先生已经收了弦子立起身来,原来早已满天星斗了。
我曾在卢先生那里看到过一张照片,背景就是我们的花桥,桥底下是漓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地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紧紧地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还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