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时光里的黄姚
王剑冰
黄姚这个名字,会让人一下子记住。它远远地在那里,在你的念想里。那或是一种乡间情怀,一种乡愁感念。
古旧的黄姚,一进来便有一个气派开场:怪石崖壁,拱桥亭廊,八百岁的榕树,以迎客的姿态撩幔牵裳;树下姚江环绕,水气蒸腾,直惊艳得人眼目迷离,不知往哪里聚焦。水上的老屋,替镇子保存着岁月,必是格外地喜欢这里,才有了如此宏大的聚集,且聚集得紧凑而有条理。
每日里听不到多少喧嚷,声音都被那些水那些石收纳了。数百年的时光,把黄姚经营得古典而端庄。
偶尔会来一场雨,雨带着雾,像一页页屏风,次第翻过。那些摞在高处的瓦,总是最先得到冷热的讯息。瓦片承受不了的雨滴,会滴滴传递,最终给了姚江。
一条条囊括着深宅大院的老街,老街上旗幌飘摇的店铺,一座座器宇轩昂的宗祠,宗祠内外的庆典喜宴,一个个通江码头,连着码头的灯笼节提灯会,会上的大戏连唱,让人知道,黄姚不是多少年前就为今天的热闹埋下了伏笔,而是多少年前就像今天这样热闹。
除了“悦泰兴”“金龙门”“金德庄”那些老字号,还有“春天里”“那些年”“一米阳光”等新招牌。欧阳予倩以及其他名人的寓所隐在其中,传递着黄姚的温暖与情义。什么时候,这里都像是安适而幽静的后院。
往往想不到,小门里藏着几百岁的老宅院。有的依山就势,攀到最上边的,是一片翅膀翻扑的瓦。总能见到残垣断壁处砖石的接续,见到朽旧的房门又有了新的木楔。那些或都是生活的叠加。
黄姚,它不突出个体,显示的是整体的大气。
如果在姚江上看,就会感觉古镇是从水里长上去,一直长到地老天荒。奇峰与凤竹簇拥的江水,像丝绸,不必去触摸,也能想象到触摸上去的感觉。姚江融入桂江、西江,最后进入大海。
黎明在风中把黄姚叫醒。一群鸟,聚在一起飞,像开在空中的花。群山在不远处绾着罗髻,似要赶一个露水墟。
早上看黄姚,觉得黄姚氤氲中会飘起来,各种日常都在缭绕,包括炊烟,亮嗓,豆豉的浓香,草药的异香。
进入黄姚,我也会飘起来,气韵爽身,心劲飞扬。
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里出来,阳光将小小的身影打在石板路上。一只白蝴蝶飞走了,土墙上划出一道翩然痕迹。一个女孩轻轻走过支着板子的老屋,生怕惊了房顶的瓦。墙根的胡枝子,开着粉色小花。这一切,让你想到,在黄姚,哪怕一片叶子,都有它的意义。
夜晚的黄姚,有点像寓言。月提着一盏青灯,随我上着层层石阶,而后不动声色地跃上屋顶,将古镇覆一层锡箔样的辉光。巷子忙碌了一天,在红灯笼的轻摇下,睡得很沉。天的穹庐笼盖了四野,一切都在孕育。有什么掉进了水里。偶有一两声虫鸣。
我相信,只要经历过黄姚以及黄姚的夜晚,他会变得深涵而宁静。
我曾经来过,却总是不能真正领略黄姚的全部。我想以对黄姚的热情邀请更多的热情。我想穿越千年,邀李白来望月,这里的月有家的味道;我想邀杜甫来住厦,这里从不会风卷三重屋茅;我想邀郦道元来看水,这里才应该是《水经注》的结尾。
但是黄姚似并不在意,她就那么纯秀地站在芳香馥郁的田野间,站在桂林山水的旁边,站在广西贺州的土地上,等谁,又不似在等谁。
(有删改)
文本二: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溪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他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
其次就是鼠麴草。这种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一年两季地长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麴从杂草中露出头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盯着各人目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的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节选自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