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是一部空前伟大的作品。它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它的结构的庞大严整、人物的典型生动、语言的流利传神等艺术方面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在于它有着决定这些艺术性成功的高度思想性。它是以爱情悲剧为线索来写出封建大家庭由盛而衰的经过,从而成为反映封建社会的一面最忠实的镜子,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巨著。
说它是一部空前伟大的小说固当之无愧,但读《红楼梦》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它的真假虚实,轻重隐显,变化百端,使我们不容易抓住,而且稍一疏忽,就会走入迷途,误解到作者原意的反面去。作者虽然是刻画了封建制度的罪恶,却并不曾完全背叛了他本来的阶级,虽然思想中有许多进步的成分,但也仍然保留了一些落后的东西。这种既痛恨又追怀的矛盾思想,就形成了既暴露又掩饰的曲折的笔法。
如第五回明明是秦氏与宝玉有暧昧情事,前边却只用秦氏室中的陈设,后面又借宝玉梦中的呼名来点破。就是凤姐,写得可以说是相当显豁了,但也有不明写之处;如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被胡庸医误用药打胎,致死,写得好像与凤姐根本无干,又早在第五十一回安排下“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回目,好像胡君荣用药一向乱七八糟似的;其实仔细看这一回书,就可以知道胡君荣用药乃是风姐买嘱的。凡这些地方,都是微词曲笔。
形成这种微词曲笔的原因,第一,作者虽然不曾完全背叛了那个阶级,却大大地开罪了那个阶级,就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况且作者生于清雍正初年,雍正即位,大诛异己,而曹家所依附的皇族正好是雍正的冤家对头,于是弄到抄家罢职。当时曹家处境的狼狈恐怖,可想而知,作者自不能畅所欲言,只好采取了迂回的方式,说一半留一半了。
不仅如此,这种微词曲笔还有它本身的意义,就是艺术上的处理问题。《红楼梦》把大观园、十二钗表面上写得那么漂亮、美丽,自有它的必然的因素。他有这么写的必要。它透过封建家庭的表面的繁华和尊严的礼法来反映这腐朽淫靡行将崩溃的真实情况。这样写来才能使人了解封建家庭的本质,而不为其外象所迷惑。因此作者不愿意把这丑恶都给表面化了。
不过,这种迂回的写法在某些程度上未尝不是阻碍了读者对《红楼梦》的正当了解。《红楼梦》一百多年来之所以被人曲解、误解,与它本身的隐晦是有关系的。用作者自己的话,他在书中屡屡提出“真”“假”的观念。明显地写出来的是假的,相反的,含而不露的才是真的。第一回甄士隐走了,就表示“真事隐去”,第二回记贾雨村的谈话,就表示“假语村言”。话虽分在两回说,实则是一回事,所隐去的真事也就暗藏在假语村言中,并非言是言,事是事,各不相干的。但有许多人看《红楼梦》只从第三回黛玉入府看起,什么甄士隐、贾雨村,几乎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对作者强调的“正”为“假”,“反”为“真”完全不了解。
我们读《红楼梦》,假如能够掌握上面的这种看法,自然就不会走入迷途了。
(摘编自俞平伯《我们应该怎样读<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