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
师陀
数年前,我经过我们乡下,我只是偶然从那里经过,第一个使我注意的自然是曾经在下面安过铁匠的炉子的柳树,它已经不在了,它已经和那先前的椿树一样又被掘去了。我感到一点失望。我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空气是温暖的,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在经过许多变动之后,马五叔的小屋还站立着,一只鸡在倾倒了的墙基下搔拨,远远的有谁家的驴子叫唤,此外是再也听不出别的声息。
我想因为那柳树的被掘掉,铁匠也许已经换过了地方了。我朝着水坑旁边杂生着杨树、槐树和梨树的林子里走,直到水坑岸上,我仍旧找不出炭渣,安过炉子的痕迹。
“也许今年他们来的晚了吧?”我又想。
在一棵杨树下,这时有一个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
“唉唉,汾哥吗?”
“原来是马五叔!”
我们打了招呼,大家竭力露出牙齿,想做出笑容。此刻的永远不生胡子的马五叔,你可以想出是已经老了。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仅剩下脑勺上剃得极短的几根。他的脸也恰如桑皮一般皱褶。经过许久的沉默,我们坐了下来,开始谈着我们害怕着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的、同时又非谈不可的几个人的命运,接着我们又谈到铁匠。
“他永远不会来了。”马五叔摸着秃了的头顶说。
“他已经死了吗?”
“有时死了反倒是福。”
然而更使你觉得空虚的还是铁匠和他的孙儿。这好像很凑巧地遗留下的一老一小,他们还必须活着。人们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们好久以来就不再为乡下的少女打美丽的梦,为农夫打幸福的梦。要说明这衰落的过程是不难的,最初是因为他打不起精神;等到他饿得非自己动起手来不可的时候,他又没有买铁和炭的钱。这时也许有一个将近五十的固执乡人,因为用不惯别家的家伙想起了他,在一个很早的早晨,走进他的院子,他立到小屋前的刺树下面。高声喊道:
“有人吗?”
屋子的板门仍旧紧紧地关着,里面还很晦暗,没有应声。你可以想得出,铁匠的头发已经斑白,耳朵已经聋了。他没有听见。
“屋子里有人吗?”那乡人又喊了一遍。
这一回,他的孙儿——那十岁左右的孩子却听见了,因为他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他醒得很早。他摇了摇他的祖父。
“爷爷,有人在外面喊你。”
老铁匠早已醒着,他一生中从不晓得偷懒;但现在,他起来做什么呢?既然没有事情做,就乐得多睡一会。他在床上应了一声,很快地从床上爬下来,连衣扣都没有扣上就去开了门。这来的是谁呢,他终于看了出来,这是朱三舅或是赵七哥,他的老朋友,一个老主顾。
“呵呵,”他笑着说,“朱三舅你怎么这样早啊?”
“我想请你打一把铁叉。你知道,那些行路货我不喜欢。”
听了这话的铁匠喜出望外。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四周,那老脸上的笑容又敛住了。
“打是行的,只是没有现成的材料。”“那不要紧,我带着钱来的。”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好意,纵然没有工资,纵然单单为了还有人赞赏他的手艺,为了听一听好久以来都没有听到过的锤声,不是已经大可以满足了吗?他连饭也不吃便动身了,下午他踯躅着从城里买了铁和炭回来,就开始调理家伙,他几次想把它们卖掉,终因许多代以来都靠着它们养活才留下来的家伙。铁砧已经被邻人搬去拴牛去了;那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风箱摆在墙角里,上面蒙着很厚一层尘土;那同样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木箱和炉灶放在另一个角里,寂寞地睡过了空空溜去的岁月。现在他把这些笨重的,曾经同他、同他的父亲、同他的祖父到各处乡镇巡行了一生的东西一件一件搬集拢来。他用泥涂了炉灶;他的孙儿吃力地拉着风箱:唿——啪!唿——啪!红红的带着青色的火焰一吞一吐地又开始闪动,铁块渐渐由红而白,他往掌心上吐一口吐沫,那微微弹动着的,粗硬的,瘦得见骨的手捉起锤和钳,丝丝的响着的铁又开始飞溅出火花。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丁丁当了!”
(节选自《师陀短篇小说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