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加拿大学者弗莱分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森林背景,认为莎士比亚喜剧中经常出现的森林世界、森林意象构成了喜剧和春天的象征意义,“‘绿色世界的戏剧,它的情节类似于生命和爱战胜荒原这种仪式主题’,‘绿色世界使喜刷洋温着夏天战胜冬天的象征意义。’”繁茂的森林世界充满着战胜蛮荒走向文明进步的力量,如果说森林繁荣茂盛代表着春天和夏天,代表着喜悦与胜利,那么树木的凋零则代表着秋天和冬天,象征着衰败与死亡,森林荣枯引起人们的心灵震动,凝聚着感伤与愉悦的感情模式,森林的悲欢也影响着人类情感的起伏。
②天下的山水都是相通的,森林悲欢的象征意义在中国文化中也具有同样的意味。我们注意到在中国文学中士大夫们的感物吟志、触时伤怀往往同树木的繁荣凋蔽相联系,草木荣枯每每引发古代诗人们的生命情怀:一方面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树木峥嵘的欢心,一方面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的草树凋零的感伤,柔条之喜与落叶之悲揭示了中国文人的情感模式,而这种情感模式正是森林带给人的心灵反应。
③伟大的诗人往往是表现民族原始意象最多的人。所以在这类诗中我们总能同诗人一起在森林情趣中亲临往古,获得身心的愉悦。无论陶诗写“翼翼归鸟,训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虽无昔侣,众声每谐”的林间情趣,还是写“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的舒适畅快,或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春明景和,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林下风流的愉悦,也触动我们心中的原始意象,引起古今浑融、物我为一的原始力量。在陶渊明诗中,树是生命,树是人生,也是一种经历一种象征,所以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生命与树木联系在一起。
④自陶渊明之后田园诗人们林下风流就成为一种抒情传统了,孟浩然谓“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李氏园林卧疾》),这应该是道出田因诗派底蕴的话。林园确实是以陶渊明为代表的隐选诗人的精神所在,成为远离尘嚣、涤荡浊情的象征形式。王维以田因诗人著称于世,但他真正写田因的诗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他是田园诗人,倒不如说他是林园诗人,他的很多诗就是以写林园之趣而流行于世的。像《鹿柴》《竹里馆》《酬张少府》等等,莫不如此。诗人醉心于宁静的森林意境里,心无挂碍,澡雪精神,获得了历经跋涉的旅行者重返家园的那种温馨感受,相伴夕阳明月,逍遥林中——“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这种境界不仅是个别诗人的追求,而成为整个士人阶层所神往的精神憩园,森林于是成为逃避世俗、逍遥精神的诗意栖息地。
⑤孟浩然有诗谓“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懦道两家思想虽然主张龃龉扞格,但钟情山水醉心云林却颇为一致。我们不必担心诗人们会真的逃于深山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这种逃隐园林多半带有精神的象征意味,那是一种精神的回归。从陶渊明的“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到王维的“坐觉嚣尘远,思君共入林”,从王禹偁的“泣辞明主挂冠簪,便约幽云老旧林”,到陈与义的“林泉入梦吾当隐,花鸟催诗岁不留”,林泉之志成为隐居的代名词,林泉之志寄托着人类的思古幽情,也是诗意的精神栖息地。但是精神的回归之所以取境于森林意象,那是由于人类与大森林的原始联系,森林是人类生存的摇篮,也是积淀于文化世界里的原型,启示着人们对家园的回味。
(摘编自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修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