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的自觉
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西汉文艺“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的。鲁迅又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曹丕地位甚高,后来又做了皇帝,极人世之崇荣,应该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了吧,然而并不。他依然感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并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白骨荒丘,真正不朽、能够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生产的东西。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华丽优美的词章并不依附什么却被人们长久传诵。可见曹丕所以讲求和提倡文章华美,是与他这种对人生“不朽”的追求相联系的。文章不朽当然也就是人的不朽。
这样,文学及其形式本身,其价值和地位便大不同于两汉。在汉代,文学实际只是宫廷玩物。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专门的语言大师乃是皇帝弄臣,处于“俳优畜之”的地位。那些堂哉皇也的煌煌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独立的地位。在两汉,文学与经术没有分家。《盐铁论》里的“文学”指的是儒生,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等人也不是作为文学家而是因具有政治家、大臣、史官等身份而有其地位和名声的。
在两汉,门阀大族累世经学,家法师传,是当时的文化保存者、垄断者,当他们取得不受皇权任意支配的独立地位,即建立起封建前期的门阀统治后,这些世代沿袭着富贵荣华、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们,认为真正有价值有意义能传之久远以至不朽的,只有由文学表达出来的他们个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品格,从而刻意作文。“为艺术而艺术”,确认了诗文具有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只是功利附庸和政治工具,等等,便也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由曹丕提倡的这新观念极为迅速地得到了广泛响应和长久的发展。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词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它们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突出特征。西晋的陆机在《文赋》中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作了精确地描述。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地表示了文的自觉。自曹丕、陆机之后,南朝在这方面继续发展。至刘勰的《文心雕龙》把诗文的源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概括。
从诗经的“四言”发展到魏晋的“五言”,直到唐末,五言诗始终是居统治地位的主要正统形式,而后才被七言超越。此外,六朝骈体,沈约的四声八病①说,都相当自觉地把汉字修辞的审美特性研究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对汉语字义和音韵的对称、匀衡、协调、和谐、错综、统一种种形式美的规律,作了空前的发掘和运用。它们从外在形式表现了文的自觉。灵活而工整的对仗,从当时起迄至今日,仍是汉文学的重要审美因素。
【注释】①四声八病:“四声”即汉字有平上去入四种不同声调;“八病”指创作五言诗时运用汉字四声应该避免的八种弊病。
(选编自李泽厚《美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