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公(节选)
林徽因
二三十年前,每一个老派头旧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个缩小的社会。我同许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间长大,也就习惯于里面各种错综的安排和纠纷,像一条小鱼在海滩边生长,毫不以那种戏剧性的集聚为稀奇。但那大部分的戏剧此刻却并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仅是错综的人物中的一个,他是我们的舅公,我们都叫他“吉公”。吉公是外曾祖母抱来的孩子。祖母等人如果讲到吉公小时的情形,必用一点叹息的口气说起这吉公是如何的顽皮,如何的不爱念书,尤其是对学问是如何的没有兴趣,长大起来,他也始终不能去参加他们认为光荣的考试。
吉公住在一个跨院的旧楼上边。在那楼上,我们所受的教育、所吸取的知识,许多确非负责我们教育的大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随便说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鸣钟的机轮的制作,世界地图,油画中的外国军队军舰,以及照相技术的种种,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吉公这个人。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对于种种新鲜事情好奇得活像个孩子。在许多人跟前,他被认为是个不读书、不上进的落魄者,所以在举动上,在人前时,他便习惯于惭愧、谦卑、退让、拘束的神情,唯独回到他自己的旧楼上,他才恢复过来他种种已生成的性格,与孩子们和蔼天真地接触。
夏天某日,他看我走来便向我招手。他告诉我他私自学会了照相,家里新买到一架照相机已交给他尝试。夜里,他点盏红灯,冲洗那种旧式玻璃底片,白日里他一张一张耐心地晒片子,这还是第一次让我遇到!那时他好脾气地指点给我一个人看,且请我帮忙,两次带我上楼取东西。平常孩子们太多,他没有工夫讲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讲了一些。
“吉公,谁教你怎么修理钟的?”
吉公笑了笑,一点不骄傲,却显得更谦虚的样子,努一下嘴,叹口气说:“谁也没有教过吉公什么!”“这些机器也都是人造出来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鸣钟,“谁要喜欢这些东西尽可拆开来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开了还不大明白呢?”我问他。
他更沉思地叹息了。“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国有很多工厂、教习所,教人做这种灵巧的机器,凭一个人的聪明一定不会做得这样好。”说话时吉公带着无限的怅惘。
一次,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吉公开了一瓶橄榄油,扯上破布,来回地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为神秘的洋枪,一面议论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枪支拿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地讲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地敬服起来,微笑凝神地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一年后,吉公离开我们家,却并不为着机器,而是出乎我们意料地为着一个女人。有一次有人请他去照相,照相的确是一位未曾出阁的姑娘。这事传到祖母耳朵里,这位家教谨严的女人便不大乐意。起前,她觉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把相片交给一个没有家室的男子手里印洗,是不名誉、不正当的。并且这女子不是和我们同省份的,事情尤其要谨慎。在这纠纷中,我才又听到关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剧。多少年前他是曾经娶过妻室的,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过一个孩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母子两人全都死去。现在她是吉公生命里一个新转变,在他单调的日月里开出一条路来。不止在人情上,吉公和他人一样需要异性的关心和安慰,就是事业的野心上,这姑娘的家人也给吉公以不少的鼓励,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轮船的梦有了担保,未来悠长没有着落的日子,现在骤然地点上了希望。虽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里他却开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树又开了花,晚上有没有月亮,还买了几条金鱼养到缸里。在楼上他也哼哼一点调子,把风景照片镶上好看的框子,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时他还整理旧箱子。多少年他没有心绪翻检的破旧东西,现在有时也拿出来放在床上、椅背上,小孩们好奇地问长问短,他也满不在乎了。忽然,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作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这弟弟的一切失望。但吉公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两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里去,无意中遇到一位远亲,他告诉我吉公住在城中,境况非常的富裕:子女四人,在各个学校里读书,对科学都非常喜好,尤其是内中一个,特别聪明,屡得学校奖金等等。于是我也老声老气地发出人事的感慨。如果吉公自己早生三四十年,我说,我希望他这个儿子所生的时代与环境合适于他的聪明,能给他发展的机会,不再复演他老子的悲剧。并且在生命的道路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励,敏捷地达到他可能的成功。这得失且并不仅是吉公个人的,可以算作是我们这个老朽的国家的。
(有删改)
说文本对该评价加以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