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土
宁新路
每当我离家远去,母亲最担心我水土不服。
我的肠胃有敏感症,只认老家的水,挪个地方就水土不适闹肚子。母亲说拉肚子是肠胃在“换水土”。这次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一去要好几年不能回来,肠胃肯定得大“换”水土,定会拉得爬不起来。母亲很担心,就给我备了包东西,临上路的那天,她装在我衣兜里,嘱我每天喝它几次。
我知道那是一包土,是那晒了很多年太阳的土,叫“太阳土”,也叫“老土”,是那细如面粉的绵土。这是我每次出门,母亲都会让我带的东西。我带着它上路,母亲添了些安慰,我也少了些惧怕。
“太阳土”是老墙下的土,是太阳晒落墙上的灰土。“老土”收藏了太阳多年的炽热和光色,比寻常黄土更黄亮、暖融融。土被晒成了纯粹的土面,老人不把它看作是土,看作是太阳身上的灰,说它干净得很,灵气得很。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老人偏爱这土,喝它暖肠胃,出远门带上调理水土不服。
“太阳土”的名字好听,水却难以下咽,有苦酸辣涩麻咸等说不上来的味,入口喉咙发呕。母亲说常喝就不难喝了,喝惯就好了。这样的东西能喝习惯吗?我喝一次它难咽一次,从来没喝习惯过。虽难喝,我却是权把它当作母亲的爱心,才喝它的。想到喝土水的怪味,就想到土里什么都会有,土脏。想到土里的脏来,就想吐。可母亲和老人把它说得很神奇。老土难道真有神力?这让我注意起这老墙的土来。
老土里除苦酸辣涩麻咸外,那说不清的味究竟是什么?深想,一撮土还真不简单。一撮土来自一片土地,一撮土里有世代村人。土里,包含着这世上所有消亡的东西,也包括老祖宗的气息等一切。越想这土的生成,越觉得它复杂。
这墙的土坯是哪里来的?老人懒得回答我这问题。我怀疑这“太阳土”的墙,是来自村西荒地。那里有人常年打土坯,打的土坯不是村里打墙用,就是盖了房子。荒地虽是花草遍地的树林,当年却是坟地,挖出过秦汉唐的古董,也挖出过元明清的钱币和陶瓷,当然还有棺材的朽木、人骨和兽骨。这其中或许也有我的祖先。村人会用这土打墙。这老墙的土,虽被太阳晒成黄亮的尘埃,但它有祖宗的痕迹、遗留,有太多消亡生命的秘密。难怪这土的水,有神秘的气味,有说不清的味道。
这土的水,是真能疗愈肠胃,还是祖辈乡土情结的狭隘偏执?我无法判断。可它确有安抚肠胃的功效,它被我的祖辈确认,也被我的肠胃证明过。我之所以认可它的作用,是因每到异地水土不服时,喝这“太阳土”水,就像母亲抚摸了我肚子,肠胃会舒服起来。我便有点信了老人对它迷恋的说法,也不好再置疑母亲对它的偏爱。
来村的异地人也同样,初喝村里的水,大多水土不服,村人就让喝碗“太阳土”水,不适便缓解。这“太阳土”似乎有安抚人肠胃不适的功效。
是肠胃只认熟悉的乡土,还是乡土里有令肠胃熟悉的、源自母土的神秘元素?想来乡土里有“地气”,有母亲的“气血”,有出生在这块地上的生命的根。一撮“太阳土”就是乡土的根。这也许是这“太阳土”或“老土”的密码吧。乡土是生命的根,乡土里有灵气。乡土与生命的链接就是“太阳土”的神奇内涵。
水土的根里是祖先,每一粒土里都有祖先。大地上的生命倒下,也包括我的祖先,一切都入土,化作养育万物的圣洁的泥土,化作了水、草、树、麦、禽、布等供人吃穿用的物质。也在阳光、空气、水的烘烤、氧化、洗涤下,腐朽的物质变成了有魂的净土、“太阳土”。泥土变得纯洁而神圣,我不再嫌它脏。老墙的土被太阳晒“香”,“太阳土”是香土。
我一路上惦记着到异地的那杯水,也提醒自己离家时母亲反复叮嘱的,喝水时不要忘了放点“太阳土”。
我被拉到了大山里的哨所,风是咸的,水也是咸的,这里的水土我的肚子哪会“服”?我把几撮“太阳土”搅到水里,一口气喝下了,但还是拉了肚子。想必这水土对我肚子太“生分”,我喝它喝得太少了。我就连喝“太阳土”水,当然也吃了连队卫生员给的药片,肚子才安稳下来。“太阳土”喝完了,我的肠胃也终于适应了哨所的水土。是“太阳土”起了作用,还是卫生员的药片起了作用?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是“太阳土”的功效。
习惯了异地的水土,从异地再到异地,仍是水土不服,仍会肠胃难受,就想老家墙上的“太阳土”。想起那黄亮的土,顿感肠胃舒服了起来。
(选自《文苑<经典美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