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歌唱的高原
刘醒龙
由于搭乘的是军航,飞机在拉萨贡嘎机场一落地,首先见到的不是曾以为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充满神秘宗教意味的藏族男女,而是被高原紫外线晒得像紫铜一样的军人。
来接我们的司机小何也是军人,他在青藏高原上开了多年车,我们见面时,对他那种微笑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在高原上呆了些时日后才知道,这陌生的东西是由于高原缺氧造成的,它叫迟钝,缺氧条件下,人的反应比内地低海拔地区要慢半拍。后来,在前往岗巴、亚东与纳木错的几千公里旅途上,每个人都领教了缺氧下思维故障的频繁;熟悉不过的字词会一时想不起来,唱过千万遍的歌曲总是想不起旋律。那一天,我们登上海拔四千九百米的塔克逊哨所,那二位哨兵,我们说什么话,他们都只是简单嘿嘿憨笑。塔克逊属岗巴。去岗巴之前,西藏军区许明杨少校曾对我讲了一个故事:在全国唯一不通公路、不通电话的墨脱县,一位前往视察的将军遇见一位正在放羊的战士,将军上前与他说话,那位战士除了傻笑,对他说的唯一一个字就是家。将军当时就流下满脸泪花。
到达岗巴,睡到半夜,我们一个个头疼得像被念了紧箍咒,纷纷摸黑爬起来,找水找舒乐安定,拼命往下咽。
青藏高原上,还有一种不畅通,就是公路。小何驾着大客车满眼血丝、满手血泡,不知多少次拖着我们从悬崖峭壁上小心翼翼驶过。车辆有时像飞机一样在半空飘浮。车内女作家们不知多少次蒙上眼睛不敢往外看。好在去岗巴的路上有大戈壁,那时候,汽车就成了一头牦牛,望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车与人都有了一种悠闲。汽车翻过一座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成都军区女作家王蔓玲一开腔,几个人竟一齐将平时那首高不可攀的《青藏高原》唱上了青藏高原上空那蓝得如洗白得无瑕的云端。当歌唱被宏大高原再次慑服时,长久沉默中,那从未有过的神圣、深沉与庄严,如同远处雪山,一下子矗立得很高很高。
七月五日零点三十分我们回到日喀则。睡了几个小时后,军分区李沛中尉通知我们,他们的政委不能看我们了,夜里附近村庄发生泥石流,村庄全部被毁,死了八个人,政委带部队上去抢险。从日喀则往拉萨走时,才发现这条路是从上海过来的三一八国道。大约走了百把公里后,一条几公里长的汽车长龙蜷缩在雅鲁藏布江边。一问才知道前面有泥石流,最先到达的车辆被堵了两天两夜。好在我们到得晚,只等了两个小时,路就通了。车队中,那些排在前面的民用车辆自动停在一旁,让某部运输团的四十多台训练车辆先行通过。司机小何不无骄傲地说,这是他们团的。
一个叫尼木的地方,我们停下来找个路边小店吃东西。 要走时,小店女老板忙得不亦乐乎,迟了一阵才给开发票。正是这几分钟的推迟,使我们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
又行了七八公里,二十来分钟。拐过一座山嘴,一种像雅鲁藏布江怒吼的声音从车外一掠而过。接着前面的一辆吉普车急速倒回来。车停后,我们下去站在路边,看着前边两三百米处,半座山坡将公路埋得无影无踪。
山上还在往下滚着乱石,小何将笨拙的大客车从狭窄的公路上掉过头来,毫不犹豫地带着我们直奔兵站。进了兵站大门,副团长师传宗和副参谋长刘宏伟并肩走向我们。那天晚上,他们将仅有的菜肴全都搬出来给我们吃,还有酒。不知是谁提议让刘宏伟副参谋长唱歌。歌唱响起时,不少人眼泪忍不住出来了。那是多么动人的歌唱,一米九○的个头,坐在那里像一座山,歌声则是山谷凤阵一样,无论如何抒情,也掩不去那刻骨的悲壮与苍凉!
后来得知,他们团去东线林芝训练的车队中,有一辆本载着四名战士,滑入路旁深谷,那么庞大的车辆在江水中连气泡也没有留一个就无声无息消失了。
第二天下午,公路还没有修通的希望。军区派车在泥石流那一端等着我们,我们决定冒险爬过塌坡。师伟宗和刘宏伟两位中校派了三台吉普车和十几个战士将我们送到场方处。我们将大客车、司机小何与行李箱扔在兵站,每人只带上一点必需的东西。当走向那不知深浅的泥石流堆起的泥沼时,我们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个个毫无惧色地往那魔鬼脸色一样的泥水扑过去。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名年轻战士,可更要紧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从此镂刻着一副不朽的军魂。
八十米宽的泥石流被我们蹚过。我们又忘情地唱起《青藏高原》。我们眼前,浮现出一个巨大灵魂,它也在歌唱。这样的高原,这样的歌唱,容不得一点虚伪与矫情,只有真情与真诚才能行走在如此悲壮的大地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