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躺下
[美]海明威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底下,凡是河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时钓到鳟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往往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当我用光了,就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湿土,我常常找不到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地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就反复祈祷,想法为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半句,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祷,试试想些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称,想完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得的芝加哥街名。在这一夜,我就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会儿了。他不能像我这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的毯子。上面他一动稻草就窸窸窣窣响,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着。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兵,拨给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像猪。我就不同,”他说,“我太紧张。”
“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像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他们睡得像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等仗打完了,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没事儿,约翰。”
“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听着他呼吸均匀。接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了。蚕不停吃着,蚕粪在桑叶间掉落。
(有删改)
【注释】“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过程中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在夜间总是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