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郑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为什么说“青青子衿”呢?《毛传》说:“青衿,青领也,学子所服。”所以诗序便据此说:“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子衿是一首恋歌,古人解诗往往附会到这个程度,以两个字的关系而委曲了全诗的意思。
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原是艺术的态度,因为一切艺术的语言原不是逻辑的语言所能尽的,艺术把人带到原始的浑然的境界,才与生命本身更为接近。我们如果用尺子去量一个美人的身体,便必失去了对这美人的欣赏,何况有些还非尺子所能量的呢。艺术的博大之感,正在不必专注意于某点,而听其每一点自由地表现在我们眼前。
青青子衿,原是随意起兴,若必欲说它,青青原是一种颜色。荀子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青近于黑色,如说“青眼”“垂青”之类,但我们说“踏青”,它便是草色,我们说“青青陵上柏”,它便是松色,至于“独留青塔向黄昏”,它是什么颜色呢?青的颜色如此的不定,所以《卫风》说“绿竹青青”,古诗说“青青河畔草”,青便与绿几乎不可分了。然而青又不是绿,我们称“青天”,又称曰“碧落”,青与碧与绿这之间盖有一个差别,这差别不在颜色的深浅上,而在它基本的性质的不同。所以同一色彩,我们取其某一性质则曰绿,某一性质则曰碧,某一性质则曰青。而青所代表的乃是一个颜色的单纯。我们说“炉火纯青”,这青究竟是什么颜色,我们实在说不出,但它的性质我们却知道得很清楚、红是暖色,它是流动的、热闹的,所以近于复杂;青是冷色,它是凝静的、独立的,所谓“十二晚峰青历历”,它便是单纯的象征,它象征着存在与永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青的永恒与凝静,使得一切流动的变化都获得停留与凭借。人生的悲剧便在不可以停留。我们有了生而终于要走到死;我们有了活泼而终于要走到衰歇,这不只是生命的现象,而且是一切历史的法则,在时间老人的愚弄上,我们因此更爱那凝静与停留。我们称赞一个人曰“年青”,我们称那可喜的时间曰“青春”,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我们借着那刹那以会永久,然则对于那心爱的人儿,因此赞美他说“青青子衿”“青青子佩”,又何必真是穿青领之衣,佩青色之玉呢?昔人相马可以“牝牡骊黄”,当其专注于神情便忽略了外表,何况之于恋人的衣服呢?
所以读书要不求甚解,解诗更要不求甚解,然后我们得到那真正的妙处。曹孟德随意改用古诗,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所以是古今第一解人。阮籍《咏怀》说:“皋兰被径路,青骊逝装装(畏装意为马跑得很快的样子)”,我们在那时光的闪变中乃有了一点常动不息的姿态。蔡邕有《青衣赋》,所写正是窈窕的少女,然则青衣并不限于男子又岂限于学子之所服呢?
(摘编自林庚《唐诗综论》)
材料二:
因为诗歌重在表达情感,所以常常遵循的是情感的逻辑,但有需要,便会冲破现实框束,在一个更自由的层面上呈现情怀,李贺《苏小小墓》写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诗写得真好!兰花的露水,像苏小小哭泣的眼睛,坟头的青草,像她的茵褥,风是她的衣裳,水是她的环珮,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无主空自等待,她与恋人约会的西陵之下,如今只是凄风苦雨。诗人想象着苏小小鬼魂的遭际,读上去寒气森森、荒诞不经,但它所传递的情感,却如此幽怨深沉。通过苏小小生前身后的对比,诗人流露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寂寞永远是深藏在热闹之中,才成其为无凭的寂寞;伤心永远是跟随在幸福之后,才愈见出无尽的伤心。李贺还有一首《雁门太守行》,开头写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用黑云比喻围城的敌军,用向日甲光比喻守城将士的英姿,爱憎之情见于笔端。有人却挑刺说:“方才黑云压城,何来向日甲光?”似这样的批评,便是吹毛求疵,是不入诗的表现,是把诗歌的情感逻辑与生活逻辑混作一谈,其实,岂止黑云日光可以在诗中同时出现,但有情感表达的需要,大雪芭蕉也可同台亮相,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样畅通可行。所以,《沧浪诗话》说;“诗有别裁,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歌之道,不在书,不在理,那在何处呢?也许就落在一个“情”字上。真情所至,方有高格。
(摘编自《人民日报》张健《无情不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