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节选)
莫言
[秦兴邦上。]
秦兴邦:(唱)越重洋返故乡不畏艰难,举义旗杀狗官重任在肩。星官兄设巧计瞒天过海,但愿得大功告成天遂人愿。
[王婆、王豹上。]
秦兴邦:大哥大嫂借光了。
王婆:哎,骂人哪?(指王豹)这是我娘家亲侄子,我是他亲姑姑。
秦兴邦:(抱拳作揖)恕小人眼拙,得罪了。
[王豹警觉地打量着秦兴邦。]
王豹:我说这位先生,您风尘仆仆,一口外县口音,您到俺这穷乡僻壤,一定有重要的公干。
秦兴邦:小人是烟台人,受朋友之托,来高密东北乡找一家顺发盐铺。
王豹: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秦兴邦:鄙姓秦,名兴邦。
王婆:我问你去那盐铺干什么?
秦兴邦:(唱)贵乡的扑灰年画美名远扬,东北三省有市场。兴邦原本是贩画的客,进货结账常来往。
王豹:(唱)看您辫子粗又长,看您两眼放蓝光,看您唇红齿不黄,看您手指细又长,哪里像个画子客,分明是个读书郎。
秦兴邦:(唱)兴邦确是画子客。
王婆:你这人,的确也不像个画子客。他们当衙役的,都是鹰眼狗鼻子。
王豹:老姑,您少说几句吧。我说那秦什么邦,既然俺老姑点明了俺的身份,你就把那些偷梁换柱、弄奸耍鬼的小把戏儿,找块尿布儿,裹吧裹吧放起来吧!(往前一步,一把拽下了秦兴邦的假辫子)说!你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秦兴邦:(惊慌地)大爷,小人黔驴小技,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王豹:说吧,到底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秦兴邦:小人确实叫秦兴邦,烟台玉皇山人士。
王豹:(摇动着手中假辫子)是从日本潜回来的革命党吧?
秦兴邦:小的没参加革命党。
王豹:这辫子是怎么回事?
秦兴邦:这辫子是被革命党强剪了去的。刚一长长,又被他们剪了去。小的回乡心切,只好买了根假辫子戴上。
王豹:你到顺发盐铺干什么?那季星官是不是也潜回来了?
秦兴邦:(唱)我与那季星官投缘对脾,在船上结成了异姓兄弟。
王豹:他参加了革命党?
秦兴邦:(唱)我们是大清朝的忠顺子民,在日本也发誓要效忠皇帝。
王婆:日本国也有皇帝?
秦兴邦:(唱)只可恨革命党不讲道理,强按脖子剪去俺头上辫子。原承想买假辫结伴回国,星官兄染急症一命归西。
王豹:死了?
秦兴邦:死了。
王婆:我这还要给他去说媳妇呢!这不断我的财路吗?
秦兴邦:(唱)忍悲痛将季兄烧化成灰,背骨殖回故里落叶归根。
[秦兴邦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捧给王豹。]
王婆:我还以为你背着一大包银子呢,没想到背着一盒子骨灰!呸!晦气!
王豹:(从腰里抽出一根铁链子,往秦兴邦脖子上一搭)编得还挺圆话儿,走吧,跟我去县衙见太爷去。
秦兴邦:(作揖)大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王豹:我放了你?我放了你容易,可太爷明儿问我,王豹,让你捉的革命党呢?我说,被我高抬贵手给放了。太爷会怎么着赏我二两银子,还是赏我两耳刮子?
秦兴邦:大哥,我真的不是革命党,我爷爷是大清朝的举人,我怎么能去当革命党呢?
王婆:还是书香门第?
王豹:我不管你是书香门第还是庄户人家,我一大早出来,茶没唱一碗,饭没吃一ロ,这会儿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渴得嗓子眼里往外冒烟。我还跟你废话什么?(一扽铁链)走,跟我见太爷去。
秦兴邦:(摸出一块银子,递给王豹)大爷去喝杯茶吧。
王婆:我说大侄子,你可不敢徇私枉法,犯法株连九族,老姑我也要跟着你遭殃!
秦兴邦:(又摸出一块银子递给王婆)老姑,您也喝杯茶去。
王婆:嗨,这孩子懂事儿。
秦兴邦:我真不是革命党。
王豹:(晃晃手中的辫子)革命党脸上又没贴个记号。
秦兴邦:(摘下怀表送给王豹)大爷高抬贵手。
[王豹欣赏着怀表。]
王婆:大侄子哎,老姑给你提个醒儿,私放革命党满门抄斩啊!
秦兴邦:(摘下脖子上一个银锁)老姑,这是小侄的护身符,送给您表表小侄的孝心。
王豹:按理说呢,我得把你浑身上下这么细细地搜上两遍,可你到底也算个读书人,这点面子我还是给你留着吧。
秦兴邦:多谢大爷宽谅。
王豹:算你运气,要是你今天碰上我那些伙计,怎么着也得把你这件袍子剥下来。
秦兴邦:(脱下袍子,递给王豹)只要大爷不嫌脏……
王豹:(接过袍子,把假辫子扔给秦兴邦)把辫子戴上,倒也不像革命党。
秦兴邦:小的将季兄的骨灰送到顺发盐铺,立即打道回乡。
王豹:把那季星官的骨灰交给我吧,大爷我替你代劳了。怎么,还信不过我?
秦兴邦:多谢大爷,小的求之不得。
王豹:那就麻溜地走吧。大爷这会儿心软放了你,待会儿大爷心硬起来……
[秦兴邦将包袱交给王豹,深揖,匆匆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