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茶坊
汪曾祺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找酒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会书,坐了一会,想了一会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开远杂果酒、杨林肥酒……
“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又说:“有点……”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
后来他又谈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土枞。
“鸡土枞?有咱这儿的口蘑好吃吗?”
“各是各的味儿。”
老乔说话的时候,小王一直似听不听,躺着,张眼看着房顶。忽然,他问我:
“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下放的时候,曾经有人告诉我,不要告诉农民自己的工资数目,但是我跟小王认识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骗他,便老实说了。小王没有说话,还是张眼躺着。过了好一会,他看着房顶说:
“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挣那么多?”他并没有要我回答,这问题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会。
老刘说:“怨你爹没供你书。人家老汪是大学毕业!”
老乔是个人情练达的人,他捉摸出小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发呆,为什么会提这样的问题,说:“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来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车来拉粪水的时候,给小王捎来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是这样的:小王搞了一个对象。小王有个表姐,嫁到邻村李家。李家有个姑娘,和小王年貌相当,也是高小毕业。表姐就想给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写信让小王寄张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不满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个同学陈家姑娘来串门,她看了照片,对小王的表姐说:“晓得人家要俺不?”表姐跟陈家姑娘要了一张照片,寄给小王,小王满意。后来表姐带陈家姑娘到农科所来,两人当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农村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简单,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园、看电影、写情书这一套。
家姑娘的照片我们都见过,挺好看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来的,催他办事。说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过了春节,再拖下去,恐怕要吹。
小王发愁的是:春节他还办不成事!柴沟堡一带办喜事倒不尚铺张,但是一床里面三新的盖窝,一套花直贡呢的棉衣,一身灯芯绒裤袄、绒衣绒裤、皮鞋、尼龙袜子……总是要有的。陈家姑娘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支金星牌钢笔。这条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很喜欢。小王已经作了长期的储备,可是算来算去还差五六十块钱。
老乔看完信,说:
“就这个事吗?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给你拿二十,我给你拿二十!”
老刘说:“我给你拿上十块!现在就给!”说着从红布肚兜里摸出一张十圆的新票子。
问题解决了,小王高兴了,活泼起来了。
于是接着瞎聊。
从云南的鸡土枞聊到内蒙的口蘑。说到口蘑,老刘可是个专家。黑片蘑、白蘑、青腿子……
不知怎么又说到独石口。老刘说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比独石口再冷的了,那是个风窝。
“独石口我住过,冷!”老乔说,“那年我们在独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兴趣了。
“风太大了,公路边有一个涵洞,去避一会风。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谁的羊,大概是被风赶到这里的,全冻死了。这倒好,这是个天然冷藏库!俺们想吃,就进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老刘说:“肥羊肉炖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还白。坝上是个好地方。”
话题转到了坝上。老乔、老刘轮流说,我和小王听着。老乔说:坝上地广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麦,吃不完。过去山东人到口外打把势卖艺,不收钱。散了场子,拿一个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给!”一给就是一海碗。说坝上没果子。怀来人赶一个小驴车,装一车山里红到坝上,下来时驴车换成了三套大马车,车上装着满满的莜面。坝上人吃肉不是论斤,而是放开肚子吃饱。他说坝上人看见坝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这吃个什么劲儿?”他说,他们要是看见江苏人、广东人炒菜:几根油菜,两三片肉,就更会奇怪了。
老刘说:坝上地大,风大,雪大,雹子也大。
老刘还说,坝上的山都是馒头样的山包。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满山的芍药花……老乔、老刘把坝上说得那样好,小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
满山都是芍药花的山,这是一种什么景象?
“咱们到韭菜山掐两把韭菜,拿盐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小王说。
“见你的鬼!这会儿会有韭菜?满山大雪!——把钱收好了!”
聊天虽然有趣,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已经堆了四五寸厚了,摊开被窝,我们该睡了。
(有删改)